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春琴抄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佐助的這番話並沒有跳出他的主觀性,所以有多少成分是符合客觀情況的呢?這尚是一個疑問。但是別的事姑且不去說它,春琴在技藝上的造詣,大概真是因為這一災難而獲得了明顯的進步了。春琴縱然在音曲方面有不凡的天賦,如若沒嘗過人生的悲苦,她要領悟這藝術上的真諦又是談何容易!她一貫養尊處優,對別人求全責備,自己根本沒嘗過辛勞和屈辱的滋味。對於她的不可一世的作風,誰也不會去碰一碰。但是上蒼把非凡的苦痛降到她的頭上,使她在生死的懸崖邊徘徊,擊潰了她賴以夜郎自大的基礎。可見,從各種意義上來說,使她破相的這一災難乃是一種良藥。它讓她在愛情上、在藝術上,都進入了不曾夢見過的三昧之境。

  鴫澤照經常聽到春琴為排遣時光而獨自撫弦,也看到佐助靜心低首,仿佛出了神似地在一旁傾聽的樣子。而眾門徒聽到內室飄逸出來的精妙無比的弦音,無不感到驚訝,竊竊私語著:「那三味線中,也許安置了什麼秘密裝置吧?」在這一時期裡,春琴不光在彈奏方面爐火純青,還致力於作曲。夜裡,她悄悄地撥弄著這個音、那個音,在試著譜曲。鴫澤照能夠記得的,有《春鶯囀》和《雪花》兩隻曲子。前幾天,這位老嫗曾彈給我聽過,曲子很有獨創性。由此可以窺見春琴頗有作曲家的天賦。

  春琴從明治十九年六月上旬開始患病,而在患病的前幾天,她曾同佐助一起下至中庭,打開玩賞用的百靈鳥的鳥籠,使百靈鳥飛向空中。鴫澤照一眼看去,只見這兩位盲人師徒正手拉著手,仰臉向著天空,聽百靈鳥的鳴囀聲自又高又遠的空中落下來。百靈鳥不停地鳴囀著,同時直往高空的雲裡鑽,過了許久許久,也不飛降下來。

  由於時間過分長了,師徒兩人都擔心起來,等了一個多小時,百靈鳥最後沒有飛回籠裡來。此後,春琴便怏怏不樂,不多久,兩腳得了病,到秋後,病越發嚴重,遂在十月十四日因心臟麻痹而去世。

  除百靈鳥外,家中養著第三代的天鼓。春琴死後這只天鼓還在。但是佐助一直悲痛纏身,每次聽到天鼓的鳴囀聲,就要流淚。他一有空就在佛前焚香,有時彈古箏,有時彈三味線,都是在彈《春鶯囀》。此曲以「緡蠻黃鳥,止於丘隅」①為起句。它是春琴的代表作品,所以大概傾注了春琴的全部心血吧,曲詞雖短,卻有極複雜多變的間奏。春琴是聽著天鼓的鳴囀聲,構思出這只曲子的。間奏的旋律是從所謂「鶯淚解凍」②的深山積雪開始融化的初春季節開始的,然後把人引入各種各樣的景色裡——水位升高,溪流潺潺;松籟有聲;東風駕臨;山野煙霞迷茫;梅香撲鼻;櫻花如雪。曲子在隱隱約約地訴說啼鳥由此谷飛往彼穀、由此枝飛往彼枝的心聲。

  ①此語本出自《詩經》。緡蠻指鳥鳴聲。《詩經》中原作「綿蠻」。
  ②這是《古今和歌集》卷一中的一首春歌中的一句。描寫冬去春來的景象。

  春琴生前一彈奏此曲,那天鼓也會歡欣地放聲高鳴,要與弦音比個上下。也許天鼓聽到此曲,就思及故鄉的溪穀,就戀及寥廓天地間的陽光了吧。而佐助彈著《春鶯囀》時,他的心神會飛到什麼地方去了呢?他已習慣以觸覺世界為媒介來注視主觀世界裡的春琴。難道他是在以聽覺來彌補這方面的不足嗎?一個人只要不失去記憶,是能夠在夢裡會見故人的。但是象佐助這種在對方活著時也只好去夢裡相會的情況,恐伯很難指出他的死別的界線究竟在哪裡吧。

  順便說一下,除了前面提到過的那個嬰孩之外,春琴同佐助還養了兩子一女。女兒是出生後就死了。兩個兒子都是在嬰兒時期就由河內的農家抱去了。春琴去世後,佐助並不思念這兩個孩子,也不打算去領回來。孩子也不願回到瞎了雙眼的親生父親的身邊去。於是,佐助到了晚年,是既無小輩也無妻妾。他是在眾門徒的看護下,以八十三歲的高齡去世的。這天是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恰好也是光譽春琴惠照禪定尼的祥月忌辰。

  看來,他在二十一年的鰥居生活裡,已經造就出一個與活著時的春琴迥然不同的春琴的形象,而且這形象是日益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裡了。據說天龍寺的峨山和尚知悉佐助自行刺瞎雙眼的事後,對佐助這種能在轉瞬之間分清內外而使醜的轉化成美的禪機,激賞不已,贊道:「庶幾達人之所為也!」不知讀者諸君,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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