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春琴抄 | 上頁 下頁
十九


  是日,包括利太郎在內,眾捧場者頻頻向佐助斟酒,這使佐助無所措手足了。因為佐助近來雖能在晚飯時陪師傅喝幾口,酒量畢竟不濟,而且外出時不得師傅許可,佐助是滴酒不能進的,一旦醉了的話,他身負引路人的重任,就可能因疏忽而出毛病。於是,佐助只好裝模作樣地喝,力圖蒙混過去。然而利太郎比較警覺,看破了佐助的做法,便甕聲甕氣地出來糾纏了:「師傅,師博得點頭表個態哪。佐助不敢喝呢。今天不是飲酒賞梅嗎?就讓他自由一天吧,萬一佐助支持不住,這裡尚有兩三個人願意給師傅當引路人呢。」

  春琴便苦笑笑,頗有分寸地答道:「好吧,好吧,稍微喝一點兒就是了。別把他灌醉哪。」眾人立即喊著:「好啦,師傅同意了,」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向佐助敬酒。佐助卻嚴加自製,十分酒中有七分倒掉在洗杯子的器皿裡。據說,是日在座的眾幫閒、眾藝者得以親眼目睹這位久聞大名的女師傅的風采,都深歎名不虛傳,無不被這半老徐娘的豔麗和氣韻所打動,交口讚歎。

  當然,眾人說的這些恭維話也許是有著看透利太郎的用意而投其所好的因素在內,但是時屆三十七歲的春琴確實要顯得年輕十歲,膚色白皙無比。看看她的粉頸等處,頗覺寒氣襲人,令人戰慄。她把手背滋潤光滑的小手輕輕地放在膝上,微微俯首低眉,那瞎了兩眼的臉部雍容豔麗,舉座為之矚目,令人神馳。接下來還有一個可笑的場面——大家到庭園裡去玩賞的時候,只見佐助引導著春琴在梅花叢中徐徐而行,來到每一株古梅前,便停下來,說道:「喏,這裡又是一株梅樹。」並把著春琴的手,讓她摩掌樹幹。

  一般說來,盲人都是以觸覺來感受物體的存在的,否則就不能領會,因此欣賞花木的時候也是這麼辦的,這已成了一種習慣。看到春琴的纖手在古梅的虯幹上不斷來回摩挲的樣子,有一個幫閒怪聲怪氣地嚷道;「啊,梅樹真令人羨煞!」另有一個幫閒迎面擋住春琴的去路,怪模怪樣地擺出梅花那疏影橫斜的姿態,喊道:「我就是梅樹呀!」周圍的人見狀,異口同聲地為之解頤。這些言行本是一種親熱的表示,大有讚美春琴的意思,並不是在侮辱春琴。但是春琴不習慣這種冶遊場裡的戲謔,心中頗不愉快。因為,春琴一貫要求得到同明眼人平等的地位,她反對歧視盲人,所以聽了這種開玩笑的話,真是惱火到了極點。

  不久,夜幕降臨,主人家換了一個房間重開酒宴,這時少爺來對佐助說:「佐助,你一定很累了。師傅就交給我來照料吧。那邊已備好了酒席,你去喝一盅吧。」佐助心想,不如在被人強行灌酒之前,先把肚子填一填。於是聽候吩咐,退至別的房裡,先去吃晚飯了。當佐助表示「我要吃飯啦」之後,只見一個老妓手持酒壺跑來,糾纏得沒完沒了,反反復複地要佐助「來,再喝一杯。來,再喝一杯」。於是,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佐助吃完了飯,又過了好一會兒,仍不見有人來呼喚,便就地等候著。

  這時,客廳裡好象有些異常,只聽得春琴在嚷嚷:「請你把佐助叫來。」而少爺卻在竭力加以阻止,說道:「你要解手,我可以陪你去。」說著,像是在拉春琴往廊廡上去。大概是少爺要握春琴的手吧,只聽春琴在竭力甩掉少爺的手,喊道:「不,不,你還是替我把佐助叫來。」她站著不肯邁步。這時候佐助趕到了,一看對方臉上的神色,心裡已大致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但是想到這麼一來,終於可導致少爺不再登門,倒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不料第二天,這位厚顏無恥的少爺還是若無其事地跑來學藝了,看來這個粉臉被奚落後,還不肯就此罷休吧。於是春琴一改往日的態度,說道:「既然如此,我就認認真真地教,為了學得真本事,你能忍耐就忍耐忍耐吧。」便施行嚴厲的課徒法。這麼一來,利太郎難於應付了,每天汗流浹背,練得氣喘噓噓。利太郎本認為自己是掌握了這門技藝的,因此受人捧場時,還能對付得過去。但是眼下被東挑鼻子西挑眼,就漏洞百出了,於是得受師傅毫不留情的辱駡。

  利太郎本是藉口學藝、伺機荒唐的獺漢,當然無法忍受下去,便漸漸耍起手腕來,不論師傅怎麼賣力地教,他故意有氣無力地彈得不象個樣子,致使春琴罵著:「笨蛋!」掄起撥子打過去,利太郎的眉宇間頓時裂了一條口子,只聽他大叫一聲:「哎喲,痛哪!」但隨即擦著由額部一滴滴向下淌的鮮血,留下一句「你等著瞧吧」,憤然離座而去,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說加害於春琴者,可能是住在北新地①一帶的某少女的父親。此少女來日要幹藝妓這個行當的,所以作好了嚴格受訓學藝的準備,決心忍受學藝的艱難困苦,來拜春琴為師。但是,有一天被春琴用撥子打破了頭,便哭著逃回家去了。由於傷痕位於髮際,少女的父親憤懣異常,比少女本人還要惱火,遂表示抗議。看來他不是少女的養父,而是少女的親生父親吧。只聽他說道:「雖說是為了學本事,這孩子畢竟還是個未成年的小姑娘,如此苛責也太過分了。眼下在一個少女最要緊的部分——臉蛋上留下了傷疤,這是不能就此完事的,你說該怎麼辦吧!」

  ①即曾根崎新地,在大阪火車站附近,系冶游區,很熱鬧。

  這種偏激的措辭也就觸犯了春琴生性不買帳的脾氣。只見春琴反唇相譏地說道:「我這裡向來以管教嚴格聞名。你既然如此計較,何必到這兒來學藝呢?」這位父親聽後也不服氣,說道:「打罵當然是無可厚非的,但是雙目失明的人這麼幹,實在很危險,說不定會闖下什麼大禍的呀。瞎子得有自知之明,這才能令人敬服。」看上去,真有要動手的樣子,於是佐助從中斡旋,總算就此收場,回家了。

  據說春琴的臉色鐵青,渾身發抖,沒有再說出什麼話來,但是她始終沒有表示過致歉的意思,而這位少女的父親也為女兒的相貌遭到損害作出了報復——使春琴在容貌上付出了相應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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