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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6.一夢醒來

  「難道我睡著了?」列夫柯自言自語說,從小丘上站起身來。「這樣真切,就像真的見到一樣!……真怪呀,真怪!」他環顧四周,連連說道。

  皓月當空,高高掛在他的頭頂上,已是半夜時分;四周一片寂靜;池水拂送著陣陣寒意;緊閉著百葉窗的古屋淒涼地俯臨在池塘的岸邊,青苔和野蒿叢生,表明這所宅子早已人去樓空。這時,他鬆開睡夢中緊緊攥著的手,不由地驚叫起來,手裡竟捏著一張字條。「唉!我要是知文識字該多好!」他這麼想著,把那張字條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了一遍。就在這時,他的身後傳來一片鬧鬧哄哄的聲音。

  「別怕呀,上去把他逮住!幹嗎發怵呀?咱們有十來個人。我敢打賭,這准是個人,不會是鬼!」村長向同來的人高聲喊道,列夫柯立刻覺得被幾雙手緊緊捉住了,雖說其中有的手還是嚇得索索抖個不停。「朋友,取下你那嚇唬人的假面具吧!你把別人胡弄夠啦!」村長說,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可是瞪大那只獨眼定睛一瞧,立即傻眼了。「是列夫柯,我的兒子!」他悚然一驚,連連後退幾步,垂下雙手,大聲喊道。「是你呀,狗崽子!瞧你這魔鬼養的孬種!我一直在琢磨,是哪一個壞蛋,哪一個反穿羊皮襖的惡棍要的鬼把戲!原來全是你搗的鬼呀,你這個叫老爹吃不了咽不下的沒煮熟的果子羹,在大街上鬧得天翻地覆,還編小調編派人!嘿—嘿—嘿!列夫柯!這算什麼呀?看來是你的脊樑骨癢癢了吧?把他捆起來!」

  「等等,老爸!有人要我送給你一張字條呢,」列夫柯說。

  「眼下沒工夫看什麼字條,親愛的!把他捆起來!」

  「慢著,村長大人!」文書打開了字條,說道,「是警察署長寫的呢!」

  「警察署長?」

  「警察署長?」甲長們也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

  「是警察署長寫的?好奇怪!這就更叫人猜不透了!」列夫柯也暗暗納悶了。

  「念吧,念吧!」村長說,「看警察署長在字條上寫些什麼?」

  「咱們聽聽警察署長寫的什麼話!」釀酒技師說,嘴裡叼著煙斗,打著火石。

  文書清清嗓子,開始念道:

  「茲諭村長葉夫圖赫·馬科戈年柯:據報汝老邁無能,既未追索歷年之欠稅,整治村中之秩序,又頭腦昏聵,傷天害理……」

  「真的!」村長打斷說,「我一點也聽不明白!」

  文書又念道:

  「茲諭村長葉夫圖赫·馬科戈年柯:據報汝老邁無……」

  「停下!停下!別念了!」村長大聲喊道,「我雖然沒聽明白,但我知道這一段沒有什麼要緊的話,往下念吧!」

  「有鑑於此,命汝著即為公子列夫柯·馬科戈年柯與本村哥薩克女子甘娜·佩特雷欽科娃完婚,並立即修好驛道之橋樑,未經本署之許可,縱令省稅局派遣,亦不得將村民之馬匹交付法院之官吏乘用。如本署抵達之日發現此項命令未予執行,定當追究汝之責任。警察署長,退休陸軍中尉科齊馬·傑爾卡奇—德裡什潘諾夫斯基。」

  「原來是這麼回事!」村長張著大嘴說道。「你們聽清楚沒有?聽清楚了吧:一切由村長是問,所以就得聽我的!絕對聽從我!否則,就別怪我啦……你呢,」他轉身對列夫柯說道,「既然警察署長有令,——雖說我覺得蹊蹺:這事怎麼會傳到署長大人的耳朵裡去,——我給你完婚;不過,你得先嘗嘗馬鞭子的滋味!你知道掛在聖像旁邊牆上的那根鞭子麼?趕明兒把它修整一番……你打哪兒得到這張字條的?」

  列夫柯儘管由於事態急轉直下也不勝驚訝,但還是急中生智,從容應對,沒有合盤托出字條的來龍去脈。

  「昨天傍晚,」他說,「我到城裡去了一趟,碰見了警察署長正從馬車上下來。他聽說我是本村的人,便把字條交給我,還吩咐我捎個口信給你,老爸,他回來時還要到咱們家吃午飯呢。」

  「他說過這話麼?」

  「說過。」

  「你們聽見嗎?」村長端起一副傲然的派頭,向同來的眾人說道。「警察署長本人就要光臨咱們這兒,噢,不,是來我家吃午飯。啊!」說到這裡,村長舉起了一根指頭,把腦袋一偏,仿佛是在凝神傾聽的樣子。「警察署長,聽見嗎,警察署長要光臨舍間吃午飯!你看呢,文書先生,還有你,老弟,這可是不小的光彩呀!不是麼?」

  「據我所知,」文書接話說。「還沒有哪一個村長有幸請過警察署長吃飯呢。」

  「別的村長哪能跟我這個村長相比!」他露出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說道。他咧了咧嘴,於是,仿佛是遠處打雷似的,一聲嘎啞而難聽的笑聲從他的嘴裡迸發出來。「你看呢,文書先生,為了歡迎這位貴客,要不要下一道命令,每戶人家至少送一隻雞,唔,一塊布,還有別的一些東西……啊?」

  「要下一道,要下一道,村長大人!」

  「什麼時候辦喜事呢,老爸!」列夫柯問道。

  「辦喜事?我會叫你知道怎麼辦喜事!……看在貴客的份上……明兒讓神父給你們舉行儀式。就這樣吧!讓警察署長瞧瞧,我總是盡心盡責的!喂,夥計們,現在睡覺去!都回家去吧!……今兒個發生的事情讓我想起了從前的時候,我那時……」村長說到這裡,又照例蹙起眉頭,傲慢而深沉地睥睨著別人。

  「嗨,村長馬上又要提起他護送女皇陛下的事來啦!」列夫柯說,快步朝那幢四周栽滿矮櫻桃樹,我們早已熟悉的房舍走去了。「上帝保佑你早升天國,好心而美麗的小姐,」他暗暗祝禱著。「但願你在天國裡和聖天使們相處,永遠微笑!今兒夜裡發生的這樁奇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只有你,甘娜,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只有你會相信我,並且跟我一起為這個不幸的女落水鬼作安魂祈禱!」

  這時,他已走近了那幢房舍:窗戶敞開著;月色溶溶,透過窗戶,照進屋裡,灑落在窗前熟睡的甘娜身上;她的頭枕著臂膀,雙頰微紅;櫻唇翕動著,含混地念叨著他的名字。

  「睡吧,我的美人兒!願你夢見人世上最美好的東西;但是,美夢再好,也比不過我們醒來的時光!」他朝她畫了個十字,掩上窗戶,悄悄走開了。過了一會兒,村裡的一切都已酣然入睡;只有一輪皓月在廣袤無垠的、迷人的烏克蘭夜空緩緩巡遊。高處流溢著同樣莊嚴的氣息,而暗夜,神奇的夜,閃著壯麗的輝光。大地沐浴在奇異的銀輝裡,顯得同樣的瑰麗;可是,已經沒有人觀賞這絢麗的景色了:萬象都已沉入了夢鄉。只有偶而傳來幾聲狗吠,驚擾四周的寂靜,還有醉漢卡列尼克仍舊在沉睡的街頭踉蹌而行,久久地在尋找自己的家門。

  (183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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