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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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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必在別的地方還能找到這樣忠於職守的人了。只說他盡心盡責是不夠的,——不,他對這份差使是情有獨鍾。他於抄抄寫寫之中似乎看到了一個多彩而舒心的世界。一種洋洋自得之情洋溢在他的臉上;有幾個字母尤其令他心醉,一寫到它們便難以自持:小聲笑著,眨眨眼睛,撇著嘴唇,只要看他臉上的表情仿佛就能看出他描畫的是什麼字母。倘若按其勤勉盡職來論功行賞的話,他本人也會大感意外,准夠得上當個五等文官了;然而,正如他的那些愛挖苦人的同事們說的那樣,他當差多年,卻只掙得一枚小領章①和身下的痔瘡。話又說回來,也不能說對他完全漠不關心。有一位廳長是個善心人,看他服務多年也想予以褒獎,吩咐給他一些比抄抄寫寫更重要的事情幹幹;也就是把一件已辦好的公事擬一封公函,送到另一個官廳去;事情十分簡單,只要改寫一下封面的標題和把動詞的第一人稱的形式改為第三人稱②就行了。 沒料到他幹起來卻十分吃力,渾身冒汗,連連擦拭腦門上的汗珠,終於說道:「不行,還是讓我抄抄寫寫的好」。從此以後,他只能永遠幹抄寫的差使了。對他來說,似乎除了抄寫公文之外,其餘的事兒一概不存在。他一點也不講究穿著:一套制服不是綠色的,而是棕紅帶白的顏色。衣服領子又窄又矮,以至於脖子雖然不長,卻從領口伸出來,顯得特別的頎長難看,就像是在俄國的外國商販幾十人聚成一堆,頭頂著搖頭晃腦的石膏製成的小貓③的脖頸一樣。 而且總是有點兒什麼東西粘在他的制服上:或者是一小截乾草,或者是一小段線頭;再說,他還有一種特別的本領,每次走在街上,正當別人從窗口扔下亂七八糟的東西時,他就恰好趕上,於是他的帽子總有西瓜和香瓜皮之類的污穢之物點綴其上。他一輩子從不留心每天街上發生的事情和變化,大家知道,他的同事——一個年輕的官員,卻是目光銳利,從不放過街上的一點動靜,甚至可以看清對面人行道上有人的褲子套帶④脫開了,——然後臉上露出一絲調皮的笑意。 -------- ↑①小領章是舊俄時代發給長期供職的文職官員的一種榮譽章。 ②俄語動詞有人稱、時的變化形式,即有第一、第二、第三人稱和過去時、現在時、將來時之分。 ③這裡說的是街頭的外國商販用頭頂著特製的貨盤售貨的情景。 ④褲腳口套在腳掌上的帶子,以防褲子卷上去。↓ 然而,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即便是眼盯著什麼,他看見的也只是一行行寫得乾淨、勻稱的字體,除非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一匹馬頭來,伸到他的肩頭上,鼻孔裡呼出一陣風直沖臉頰,他才會回過神來:原來已不再埋頭在字裡行間,而是走在街道中間。回到家裡,他立刻坐到桌旁,匆忙地喝著菜湯,啃著一塊夾蔥的牛肉,食而不知其味,連同蒼蠅和老天爺此刻送到嘴邊的所有東西一塊兒吃下去。覺得肚子填飽了,就從桌旁站起來,拿出墨水瓶來,開始抄寫帶回家來的公文。要是沒有公文要抄寫,他就自得其樂地有意給自己抄下一份副本,特別是當公文的妙處不在於文筆優美,而在於它是呈送給一位新人或者權貴的時候。 當彼得堡灰暗的天空夜幕低垂,所有的官員各人根據自己的薪俸和個人的癖好而飽餐了一頓的時候,——當廳裡鵝毛筆沙沙響動、忙忙碌碌、幹完了自己和別人的必要的事務以及好事者又自願多幹了一些事情而一切都停息下來了的時候,當官員們都忙著自尋樂趣以打發剩餘時光的時候:有的人手腳麻利,直奔劇院;有的人去逛大街,以便仔細欣賞那形形色色的女帽;有的人則去赴晚會——對著一位長得俊俏、被一小群官員捧為明星的少女說著綿綿軟語來消磨時光;有的人——這是司空見慣的——則乾脆到四樓或者三樓的同事家裡去,那裡有兩間小房,外帶一間前室或者廚房,擺著一些時髦的玩意兒,一盞燈或者經過省吃儉用、放棄遊樂才換得來的工藝品,——總之一句話,即便是這個時刻,當所有的官員各自去到朋友的小屋裡玩起了惠斯特牌①,就著便宜的麵包不時地呷茶品茗,含著長煙袋吞雲吐霧,一邊發牌一邊講著從俄國人不能不與之往來的上流社會聽來的種種流言蜚語,甚至當無話可說之時又翻出那永遠說不厭的趣聞來說一遍,據說是城防司令接到稟報,說是法爾康②雕塑的紀念像的馬③尾巴被人砍掉了,——總之,即便是大家都竭力去尋歡作樂的時候,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也從不找個地方去消遣。誰也說不上什麼時候在晚上遇見過他了。他盡情地抄寫夠了,就躺下睡覺,一想到明天就暗自微笑:老天爺明天又會賜給他什麼東西抄寫呢?一個年俸400盧布、對自己的命運心安理得的人,就這樣平靜地打發著日子,或許本來可以活到垂暮之年,可是人的生活道路總是多災多難,不僅九等文官,就是三等、四等、七等文官和各式各樣的顧問官,乃至徒具虛名、從不理事的官員都概莫能外。 -------- ↑①一種類似橋牌的牌戲。 ②法爾康(1716—1791)法國雕塑家,曾為彼得大帝鑄造青銅塑像。 ③即為彼得大帝鑄造的「青銅騎士」像,位於涅瓦河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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