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塔拉斯·布爾巴 | 上頁 下頁
三十三


  「怎麼樣,兒子,你那波蘭主子給你便宜占了沒有?」

  安德烈沒有回答。

  「你就這樣甘心出賣?出賣信仰?出賣自己人?站住,滾下馬來!」

  他象小孩一般恭順地從馬上滾下來,半死不活地站在塔拉斯面前。

  「站住,不許動!我生了你,我也要打死你!」塔拉斯說,往後倒退一步,從肩上取下槍來。

  安德烈慘白得象一塊布帛一樣;可以看到,他的嘴唇輕輕地抖動著,他在呼喚誰的名字;但這不是祖國、或者母親、或者哥哥的名字,這是一個美麗的波蘭女子的名字。塔拉斯開槍了。

  像是被鐮刀剜割的穀穗,又像是心窩被致命的鐵刃刺了一下的羔羊,他垂倒了頭,終於一句話也沒有說,滾倒在草上了。

  殺死兒子的人站在那兒,長久地凝視著停止呼吸的屍體。他即使死了也還是漂亮的:不久以前還充滿著力量、並且對於女人具有不可遏制的臉力的他那張英俊的臉,直到現在還是呈現出動人的美麗、烏黑的眉毛象喪服上的黑天鵝絨似的,襯托著他的慘白的面容。

  「他憑哪一點不會是一個哥薩克呢?」塔拉斯說,「高高的身體,烏黑的眉毛,臉象貴族,打起仗來有萬夫不當之勇!他完了,毫不光彩地完了,象一條下賤的狗一樣!」

  「爹,你幹了什麼事情呀?是你打死他的嗎?」這時候奧斯達普騎馬跑過來說。

  塔拉斯搖了搖頭。

  奧斯達普仔細凝視死者的眼睛。他覺得弟弟怪可憐,就說:

  「爹,咱們把他體體面面盛殮起來吧,別讓敵人侮辱他,別讓兇猛的禽鳥撕裂他的身體。」

  「我們不埋他,別人也會來埋他的!」塔拉斯說,「會有女人來哭悼他,安慰他!」

  他想了一兩分鐘,琢磨還是扔下他不管,讓貪得無厭的野狼啃食他呢,還是憐借他騎士式的勇武氣概,只要有這種氣概,一個勇敢的人總應該英雄惜英雄,對他加以尊敬。正在這當口,卻看見果洛柯貝簡科騎馬向他跑來了:

  「糟啦,聯隊長,波蘭人增強了,生力軍來支援他們了!……」

  果洛柯貝簡科還沒有說完,伏符上旬科又飛馬趕到:

  「糟啦,聯隊長,生力軍又湧到了……」

  伏符上旬科還沒有說完,貝薩連科連馬也沒有騎,徒步奔來了:

  「你在哪兒哪,老爹?哥薩克們正在找你,支營隊長聶維雷奇基陣亡了,查陀羅日尼陣亡了,車烈維琴科陣亡了。可是,哥薩克還是繼續抵抗,不見你一面不願意死去;希望你在他們死前的一刻能去看一看他們。」

  「上馬,奧斯達普!」塔拉斯說,風馳電掣般拍馬趕去,為了想再能見到哥薩克們,再能看他們一眼,讓他們能在臨終之前見著自己的聯隊長。

  可是,他們還沒有跑出森林,敵軍已經從四面八方把森林包圍起來,在樹木之間到處都可以發現手持馬刀和長矛的騎兵。「奧斯達普!……奧斯達普,別後退!………」塔拉斯喊道,他自己拔刀出鞘,不管碰到什麼人,只顧一個勁兒地所上去。忽然有六個人向奧斯達普猛撲過來;可是,顯然他們來的不是吉利的時辰:一個人的腦袋不翼而飛;第二個人往後倒退幾步,也倒了,第三個人肋骨上挨了一長矛;第四個人最勇敢,他一低頭,讓過了飛來的子彈,火熱的子彈打中了馬的胸脯,瘋狂的馬前蹄直立起來,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上,粑騎兵壓死在下面了。打得好,兒子!……打得好,奧斯達普!………。」塔拉斯喊道,「我跟在你後面呢!………」一邊喊,一邊不斷地擊退著襲來的敵人。

  塔拉斯折著,殺著,對準一個個敵人的頭上打過去,眼睛卻總是望著前面的奧斯達普,只見至少有八個敵人跟奧斯達普扭作一團。打起來了。「奧斯達普!……奧斯達普,別後退!……可是、敵人已經把奧斯達普打敗了;一個人把套索拋在他的脖子上,把奧斯達普捆起來,帶走了。「唉,奧斯達普,奧斯達普!…兒」塔拉斯喊道,向他那邊沖過去,象切白菜似的,把迎上來的和膽敢阻攔的人殺得個落花流水:「唉,奧斯達普,奧斯達普!……。可是,就在這一刹那,一塊沉重的大石頭似的東西把他壓倒了。一切都在他眼前旋轉和翻騰起來。頃刻間,人頭呀,長矛呀,硝煙呀,火光呀,帶葉子的樹枝呀,這一切都混成一堆,在他面前閃亮,照耀著他的眼睛。於是他象一棵被伐斷的橡樹一樣。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一層迷霧遮住了他的眼睛。

  10

  「我睡得真長久呀!」塔拉斯說,象做了一場惱人的醉夢之後醒過來一樣,竭力想辨認周圍的事物,極度的虛弱使他感。到四肢無力。一個陌生房間的牆壁和角落,在仙眼前隱約閃動。最後,他注意到托符卡奇坐在他面前,並且似乎是在傾聽他的每一下呼吸。

  「是呀,」托符卡奇自己尋思,「你也許會一輩子睡過去呢!」可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搖了搖手指,示意叫他別開口。

  「可是,你倒是告訴我,我這會兒是在什麼地方呀?」塔拉斯又間,他鼓足全劇精神,竭力要記起過去的事情。

  「別作聲!」夥伴厲聲地呵叱他,「你還想知道些什麼呢?難道你沒有看見全身都是刀傷嗎?我帶你一口氣也不喘地騎著馬跑,你一直發高燒,嘴裡說胡話,到現在已經有兩個星期了。剛才是你第一次睡了個安穩覺。你要是不想給自己添麻煩,你就別作聲吧!」

  可是,塔拉斯總還是竭力集中精神,要回想過去的事情。

  「波蘭人不是已經把我抓住了,把我完全包圍起來了嗎?我不是沒有任何可能沖出重圍了嗎?」

  「叫你別作聲呀,鬼東西!」托符卡奇氣憤地賊人正像是一個保姆,再也忍受不住了,對一個吵鬧不休的淘氣孩子叫道,「你要知道怎樣突圍有什麼好處呢?突圍出來了,這就夠了,有這麼一些人,他們沒有出賣你,--你知道這一點就夠了!我們還有不少夜晚得在一起騎著馬跑哩。你以為你可以冒充一個普通的哥薩克嗎?不行呀,人家懸賞兩千金幣要你的腦袋呢。」

  「奧斯達普呢?」塔拉斯忽然叫起來,憋足勁要抬起身子來,卻突然想起敵人當他的面把奧斯達普擒住了,捆起來了,他現在已經落在波蘭人的手裡。

  一陣悲痛襲上了老年人的心。他把傷口上所有的繃帶都扯開,撕下來,把它們拋得遠遠的,想說什麼話,可是沒有說出來,卻發了囈語;他又發燒了,昏迷不醒,說了許多無意義的不連貫的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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