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塔拉斯·布爾巴 | 上頁 下頁


  這以後過了三天,他們已經離開他們旅程的回的地不遠了。空氣忽然冷起來;他們感覺到第聶伯河到了。它在遠處閃爍著,劃出一條昏暗的帶子,和地平線區分開來,它向前推送著冷的波浪,伸展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擁抱了地面的一半。這是在第聶伯河的一部分地帶:本來它被激流限制著,可是到了這兒,它終於進入自由的天地,奔放氾濫起來,象海洋上樣咆哮著;散佈在它的中流的許多島嶼,更把它從兩岸推擠開去,滔滔的波浪遇不到斷崖和高地的阻攔,就一直漫到地上去,哥薩克們下了馬,登上渡船,經過三小時的航行,已經到達了霍爾季察島的岸邊,經常轉移地點的謝奇當時正是駐在那兒。

  一群人在岸上跟船夫們爭吵著。哥薩克們給馬整理了一下裝備。塔拉斯抖擻精神,緊緊腰帶,傲然地撫弄著鬍子。他的年輕的兒子們也懷著一種恐懼和朦朧的滿足的感情,從頭到腳把自己看了一遍,然後他們一起騎馬進入了距離謝奇半俄裡遠的城郊。他們一走進城郊,那二十五家就地掘成的頂上蓋著草皮的鐵匠鋪裡敲打著的五十把鐵錘就把他們的耳朵震聾了。壯健的制革匠們坐在沿街臺階前的廊下,用強有力的手揉著牛皮。攤販們面前擺著一大堆火石、火鐮和火藥求售。一個亞美尼亞人把貴重的手帕掛了出來。一個韃靼人旋轉著串在鐵釺上的塗生面的炙羊肉片。一個猶太人聳出腦袋,從圓桶裡。倒出白酒來。可是,第一個撲入他們眼簾的,卻是一個伸展四肢躺在路當中的查波羅什人。塔拉斯·布爾巴不能不停下來,對他欣賞不止。

  「哎呀,躺得多麼有氣派!真是一表人才!」他勒住了馬,說。

  說實在的,這是一幅非常肆無忌憚的圖畫:查波羅什人活象一隻獅子,直挺挺地躺在路上。他的做然披散著的額發,占了半俄尺地面,貴重的大紅呢子燈籠褲沾滿了油斑,為的是顯示他完全不愛惜褲子。欣賞夠了之後,布爾巴繼續順著這條狹窄的街道走去。街上擁塞著做手藝的工匠們和往在這個謝奇的城郊的各族人民,這兒像是一個市集,只懂得遊蕩和放槍的謝奇就是靠這兒供給他們衣食的。

  最後,他們穿過了城郊,看見了兒所零零落落的、蓋著草皮、或是按照規矩覆著氈毯的營舍。有些營舍架上了大炮。找遍任何地方也看不到圍牆,或是象在城郊看到過的那些用矮木柱搭著敞棚的矮房子。絕對沒有一個人守護的小小的土城和鹿舍,顯示出疏忽大意到了極點。幾個口銜煙斗沿路僵臥的身強力壯的查波羅什人十分冷淡地瞧著他們,動彈也不動彈一下。塔拉斯小心謹慎地和兒子們一起在他們中間走過,說:「你們好,老鄉們!」「您好!」查波羅什人應答著。遍地遍野,到處擠滿著彩色斑斕的人群。從漆黑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們都是在戰鬥中鍛煉過來;熬受過各種各樣災難的。這便是謝奇!這便是所有這些獅子般傲慢而堅強的人源源流出的那個巢穴!自由和哥薩克精神便是從這兒氾濫到整個烏克蘭去的!

  旅人們來到了廣場上,人們經常在那兒召開會議。一個沒有穿襯衫的查波羅什人坐在一隻翻倒的圓桶上;他手裡拿著襯衫,慢慢地在織補上面的破洞。一大群樂師又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在這些人中間,有一個年輕的查波羅什人歪戴帽子,舉起雙手,在跳舞。他只顧喊道:「彈得起勁些呀,樂師們!福馬,別捨不得請正教徒們喝酒!」於是打傷了一隻眼睛的福馬就毫無限制地給在場的每一個人斟上一大杯酒喝。在那個年輕的查波羅什人周圍,四個老人用碎步擺動雙腳,象一陣旋風似的跳到一邊去,幾乎跳到了樂師頭上,忽然又蹲下來,走矮步,用銀後圖急這而猛烈地敲擊著堅實的土地。

  地上發出低沉單調的聲音,傳遍周圍一帶,遠遠地,在空中迴響著用響亮的靴捶打著拍子的高巴克舞和特羅巴克舞的聲音。可是,有一個人比大家喊得更起勁,跟在別人後面飛快地跳著舞。額發隨風飄動,強壯的胸膛完全敞露著:一件暖和的冬季毛皮外套只穿上兩隻袖子,大顆大顆的汗珠還不住地冒出來,宛如雨降一般。「把毛皮外套脫掉吧!」塔拉斯終於說了,「瞧你身上直在冒熱氣哪!」「不行!」查波羅什人喊道,「為什麼不行;我有這樣一種脾氣:要是脫下來,那就得把它換酒喝。」果然不錯,那年輕人頭上早已不戴帽子,長褂外面早已不系腰帶,也更沒有繡花的圍巾:一切都到了應該去的地方去了。人群越來越壯大了;另外一些人也加入了跳舞,看到整個人群沉迷在世上罕見的、由於它的強大的創造者而博得哥薩克舞的名稱的這種最自由最瘋狂的舞蹈裡面,是不能不引起內心的激動來的。

  「唉,要是我不騎馬就好了!」塔拉斯喊道,「我一定也要來加入跳舞!」

  這當口,人群中間出現了幾個不止一次當過首領的、德高望重的、因為勇武而在整個謝奇受人尊敬的白髮老翁。塔拉斯立刻看到了許多熟識的臉。卑斯達普和安德烈只聽見周圍響起一片問候的聲音聲「啊,原來是你,彼車利察:你好,柯左魯普!幹「哪一陣風把你吹來的,塔拉斯?」「你怎麼會上這兒來的,陀洛托?」「好啊,基爾佳加!好啊,古斯推!我怎麼想得到還能見到你啊,烈敏?」從東部俄羅斯整個放蕩的世界聚集攏來的勇士們互相接起吻來;接著就提出了一連串問題:「卡襄怎麼樣了?鮑羅達夫卡怎麼樣了?柯洛彼爾怎麼樣了?畢綏肖克怎麼樣了?」塔拉斯只聽得回答的是:鮑羅達夫卡在托洛潘被絞死了,柯洛彼爾在基濟基爾敏附近被人剝皮而死,畢綏肖克的頭被人醃在柄裡,一直送到查爾格拉得①去了。老布爾巴垂倒了頭,沉思他說:「都是些好哥薩克啊!」

  --------
  ①土耳具舊都君士但丁堡(今伊斯坦布爾)之別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