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塔拉斯·布爾巴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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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個可憐的母親沒有睡。她挨近並排躺在一起的兩個愛子的枕邊;她用梳子梳理他們青春的、紛亂如絲的鬃發,用眼淚濡濕它們;她全神貫注地凝視他們,用全部感覺凝視他們,整個身心溶人一瞥之中,卻還是百看不厭。她用自己的乳房哺育了他們,她養育和愛撫了他們。可是,能看見他們留在自己跟前的時間卻只有一刹那。「我的兒子,親愛的兒子啊!你們會怎麼樣?什麼命運等待著你們?」她說,眼淚停留在使她美麗的臉改變了樣子的那些皺紋裡。 她實在可憐,正象處於那勇於殺伐的時代裡的每一個女人一樣。她只度過了一瞬間的愛情生活,並且那是僅僅在最初的情欲的狂熱之中,最初的青春的狂熱之中,可是她的嚴酷的誘惑者即刻就為了馬刀,為了夥伴,為了酣飲,把她拋棄了。她在一年裡有兩三天看到過丈夫,後來就好幾年聽不到他的音訊。就是看到他的時候,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她過的又是什麼樣的生活?她遭受侮辱,甚至遭受毒打;她受到僅僅由於憐恤而恩賜的溫存,她在這些被放蕩的查波羅什染上嚴酷色彩的單身騎士的集團裡,是一種奇異的人物。沒有得到一點歡樂,青春就在她眼前閃過了,她的美麗鮮豔的雙頰和胸脯、沒有被吻過,就枯萎了,蓋上了早衰的皺紋。 一切愛情,一切感覺,婦女所有的一切溫柔的熱情的東西,在她身上都變成了一種母性的感情。她帶著熱誠,帶著愛情,帶著眼淚,好象一隻草原上的鷗一樣,在自己的孩子們頭上翱翔。人家要從她身邊把她的孩子,她的親愛的孩子奪走,讓她永遠再也看不見他們!誰知道,也許,在第一次戰役裡,一個韃靼人就會砍掉他們的腦袋,她將不會知道他們的被拋棄的屍體躺在哪兒,那屍體將被路上的猛禽啄食,為了那屍體的每一塊肉,每一滴血,她是願意獻出自己的一切的。她一邊痛哭,一邊凝視著他們的被沉沉的酣夢緊閉起來的眼睛,想道:「沒準兒布爾巴一覺醒來,會把行期延遲一兩天;也許,他決定這麼快就動身,是因為多喝了酒的緣故。」 月亮從天空的高處早就照亮了擠滿睡覺的人的整個院子,繁密的柳樹叢,和把圍繞院子的柵欄掩埋起來的長長的雜草。她仍然坐在親愛的兒子們的枕邊,眼睛一分鐘也不離開他們,也不想睡。馬兒察覺到天將黎明,都已經躺在草上,不再啃嚼飼料了,柳梢的葉子開始蔽蔽發響,慢慢地,忽起忽止的籟籟聲一直傳到了最低處。她一直坐到天亮,一點也不覺得疲倦,內心渴望著黑夜能儘量地再延長些。草原上傳來一匹馬駒的響亮的嘶鳴;無數紅色的光帶在天空中鮮明地閃耀著。 布爾巴忽然醒了,一骨碌爬了起來。他很清楚地記得昨天囑咐過的一切。 「好啦,夥計們,睡得夠啦!是時候了,是時候了!給馬飲水!老婆子在哪兒?」他通常總是這樣稱呼自己的妻。「快著點,老婆子,給我們吃的吧,因為要走很遠的路哪!」 可憐的老太婆喪失了最後的希望,淒涼地緩步踱進小屋子。當她流著眼淚預備早餐所需要的一切的時候,布爾巴下著命令,在馬廄裡忙著,親手給孩子們挑選最好的馬具。這兩個神學校學生的風姿忽然大大改變了:他們腳上不再穿從前的肮髒的長統靴,卻穿起附有銀馬刺的摩洛哥皮的紅皮靴來;象黑海一樣寬闊的打著無數疊痕和招疑的燈籠褲,系著一根金色的褲帶;褲帶上掛著縛煙斗用的、附有穗纓以及其他鈴擋等小物件的一些長長的小皮帶。 深紅色的短襖是用漂亮的呢子做的,象一團火一樣,上面系著一條有花紋的腰帶,幾把雕摟細工的土耳其式手槍插在腰帶上;馬刀碰在他們的腳上,鏘鏘作響。他們的還沒有十分曬黑的臉,看來更是俊秀和清白了;新生的黑暈在仿佛把他們的白淨和青年人的健康而強壯的容顏襯托得格外鮮豔;他們戴著有全色尖頂的黑羊皮帽子,顯得非常漂亮。可憐的母親,當她看到他們的時候,一句話也說不出,眼淚在她的眼睛裡轉動。 「好啦,兒子們,一切都準備好了!別再耽擱了!」布爾巴終於說了。「按照基督教的規矩,現在在上路之前,大家必須坐下。」 大家坐下了,甚至連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的僕人們也包括在內。 「孩子的媽,現在給孩子們祝福吧:」布爾巴說。「禱告上帝,讓他們勇敢地打仗,永遠保持騎士的名譽,永遠維護基督的信仰,要不然的話,情願他們死掉,連他們的靈魂也不要留在世上!孩子們,到母親跟前去:母親的禱告將帶給你們水上和陸上的平安。」 象世上所有的母親一樣,軟弱的母親擁抱了他們,取出兩個小小的聖像,一邊痛哭著,一邊給他們戴在脖子上。 「讓聖母……保佑你們……兒子們,別忘了你們的母親……一到那邊就捎個信回來:……」她再也說不下去了。 「好啦,咱們走吧,孩子們!」布爾巴說。 臺階旁邊站著幾匹備好鞍轡的馬。布爾巴一躍就上了自己的「魔鬼」,那匹馬感覺到背上壓了二十普特①的重量,瘋狂地往後倒退起來,因為布爾巴是一個體重驚人的胖子。 -------- ①一普特等於六點三八公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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