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塔拉斯·布爾巴 | 上頁 下頁


  布爾巴把兩個兒子帶到正房裡,兩個正在收拾房間的戴著錢幣編制的頸環的美麗侍女從那兒迅速地跑出去了。顯然,她們是因為不喜歡饒恕人的少爺那突然來臨而吃了一驚,再不然,就是想遵從她們女性的慣例:見了男人,大叫一聲,慌張地跑開,事後用衣袖長久遮住羞得通紅的臉蛋。正房是按照那個時代的風尚陳設的,那個時代只有在歌謠和敘事民謠裡還留下一些鮮明的痕跡,而在烏克蘭,已經不再有長髯垂胸的盲老人,在多弦琴的靜靜的伴奏下,對圍觀的群眾唱這些歌謠和敘謠了;正房是按照烏克蘭因為宗教合併而開始爆發騷擾和殺伐的那個艱難戰亂時代的風尚陳設的。一切地方都收拾得乾乾淨淨,鋪著彩色的粘土。牆上掛著一些馬刀、馬鞭、捕鳥網、漁網和步槍,一隻雕工細巧的角形火藥匣,一副金光燦爛的馬勤和鑲有銀舟的絆馬繩。

  正房裡的窗戶很小,嵌著圓圓的不透明的玻璃,這種窗戶如今只有在舊式教堂裡才會遇到,除非掀起那塊活動玻璃,否則是什麼都不能夠望見的。窗和門的周圍有紅色的木框。牆犄角的架子上擺著許多壇、瓶、綠色和藍色的長頸玻璃瓶、雕花的銀盃、各地製造的鍍金酒杯:威尼斯的、土耳其的、契爾克斯的,都是通過各種路徑,經過三四個人的手,才到達布爾巴的正房裡來的,這種情況在戰亂的年代原是極普通的。屋子的陽周擺著幾張白柞樹皮制的凳子;一張大桌子擺在藍面的牆角裡,聖像下面;還有一座具有後灶和凹凸部分的、蓋著彩色斑斕的瓷磚的大爐子這一切對於每年假期遠道跋涉回家的這兩個年輕人說來,是非常熟悉的,他們跋涉回家,是因為他們還沒有馬,再說,習慣上也不允許學生騎馬的緣故。他們只有一縷長長的額發①,任何一個攜帶傢伙的哥薩克都能揪住這縷額發,把他們痛毆一頓。這次因為他們畢業了,布爾巴才從馬群裡選了兩匹年輕的種馬送給他們乘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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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舊時烏克蘭人的一種頭髮式樣,頭頂剃光,留一叢頭髮在腦門上。

  布爾巴趁兒子們回家的機會,叫人去召集所有留在當地的中尉和全體聯隊長官;當其中的兩位和他的老夥伴德米特羅·托符卡奇副官來到的時候,他立刻把兩個兒子介紹給他們,說:「瞧呀,多麼樣的小夥子!我馬上就要送他們到謝奇①去啦。」客人們祝賀了布爾巴和兩個年輕人,並且告訴他們,他們做得很對,對於年輕人說來,再沒有比查波羅什的謝奇更好的學校了。

  「來吧,弟兄們,大家都在桌子跟前坐下,愛坐哪兒就坐哪兒。來吧,兒子們!首先我們要喝白酒!」布爾巴這樣說了。「老天爺保佑!歡迎你們,兒子們:你,奧斯達普,還有你,安德烈!老天爺保佑你們打起仗來永遠勝利!要打敗伊斯蘭教徒,打敗土耳其人,打敗韃靼人;波蘭人要是膽敢反對我們的信仰,那麼也要打敗波蘭人!來吧,把酒杯湊過來;怎麼樣?白酒好喝嗎?拉丁話管白酒叫什麼來著?兒子啊,拉丁人都是笨蛋,他們連世上有沒有白酒還不知道哩。那個寫拉丁詩的人叫什麼名字來著?我沒有念過多少書,所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賀拉斯,對嗎?」

  「瞧,多聰明的爸爸!」大兒子奧斯達普心裡想,「這老狗什麼都知道,可是他還假裝糊塗。」

  「我想,僧院總長不會讓你們聞一聞白酒的味道的,」塔拉斯繼續說。「你們說實話吧,兒子們,他們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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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六至十八世紀存在於烏克蘭的一種哥薩克自治組織。

  橡木和嫩櫻枝狠狠地抽打了你們哥薩克的脊樑和深身上下一切地方沒有?也許,因為你們變得太聰明了,所以才用鞭子把你們打得皮開肉綻吧?也許,不但是星期六,就是星期三和星期四,也要挨揍吧?」

  「以往的事情不必再去回想了,爹,」奧斯達普冷靜地答道,「以前的事情已經過去了。」

  「現在讓他再來試試!」安德烈說,「現在誰再敢碰我一下試試!現在只要有什麼韃靼人敢露一露面,我就要叫他們知道哥薩克馬刀的厲害!」

  「好哇,兒子!說實在的,真好哇:要是發生了那樣的事,我也要跟你們一塊兒去!說實在的,我也要去!我在這兒等待什麼鬼?叫我做一個割蕎麥的人,做一個管理家務的人,叫我看羊,看豬,跟老婆在一塊兒耗時候嗎?滾她的吧:我是個哥薩克,我可不願意!沒有戰事又礙得了什麼?我還是要跟你們一塊兒到查波羅什去逛逛。說實在的,我要去!」於是老布爾巴慢慢地越宋越興奮,越來越興奮,終於完全發起脾氣來,從桌子邊站起來,振了振威容,頓著腳。「咱們明天就去。於嗎要耽擱?守在這兒,還能等到什麼敵人嗎?這小屋子對我們算得了什麼?我們要這一切有什麼用?這些罐子有什麼用?」說完這幾句話,他就開始砸碎那些瓦罐和長頸玻璃瓶,扔在地上。

  可憐的老太婆早已習慣于丈夫的這些行為了,坐在長凳上,憂愁地望著。她不敢說一旬活;可是,她聽見那個在她是這樣可怕的決定之後,忍不住哭了、她望著立刻就要和自己離別的兩個孩子這種仿佛閃動在她的眼睛和緊閉的嘴唇裡的默默無言的悲傷的全部力量,是任何人都無法描摹盡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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