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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有一天,全家幾乎沒有一個人認識的一個陌生人帶著要處理的公文函件住進了客廳,這也並未使家裡的任何人覺的局促不安,好象是司空見慣的小事一樁。有時一連幾天家裡連一塊麵包也沒有,有時又舉行能使最挑剔的美食家都覺的滿意的盛大宴會。主人悠閒、快樂,頗有富翁的派頭,看上去日子過得很富裕。但是有時卻會困難得換個人早就上吊或開槍自殺了。但他卻靠著宗教虔誠倖免於死。宗教虔誠同他的放蕩生活奇妙地交替進行著。家境困苦的時候,他就虔誠地讀苦行者傳和勤勞者傳以使自己的精神超脫痛苦和不幸。這時他就心情柔順,滿懷慈悲,兩眼含淚。說來也怪,這時幾乎總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周濟:不是哪位老朋友想起他來而給他匯來錢,就是哪位過路的陌生夫人無意中聽到了他的遭遇而善心大發給他送來了豐厚的饋贈,再不就是他的一樁什麼事業賺了錢(關於這樁事業,他從未聽說過)。

  這時他便虔誠地感激上帝博大無邊的慈善胸懷,舉辦感恩祈禱,接著就又開始過起放蕩不羈的生活來。「我覺得他可憐,真可憐,」等離開他家以後,普拉托諾夫對乞乞科夫說。「純粹的一個敗家子!」乞乞科夫說。「這種人沒有什麼值得同情的。」

  不一會兒,他們倆就不再想他了。普拉托諾夫是由於他看待人生同看待世間一切事物一樣,採取的是隨遇而安、得過且過的態度。看到別人難受的時候,他心裡是覺的同情和難受的,可是並留不下深刻的印象。他之所以不想赫洛布耶夫,是由於連他自己,他也不想。乞乞科夫之所以不想赫洛布耶夫,是由於他的心神都被剛剛買來的莊園佔據了。他盤算著、思考著買這座莊園得到的種種好處。不管如何掂量,無論從哪方面看,他都認為這筆交易是絕對合算的。可以把莊園押進當鋪去。可以只典當死農奴和逃亡農奴。也可以先把好地零塊賣掉,接著再到當鋪去典當。也可以請科斯坦若格洛這個鄰居和恩人指點親自管理莊園,成為他那樣一個地主。還可以把莊園轉手賣出去(當然是在自己不想經管的條件下),自己只留下逃亡農奴和死農奴。那時還會撈到另一筆外快:可以從此地溜掉,而且還不用償還科斯坦若格洛的債務。一句話,他看到,這筆交易無論怎麼掂量都是絕對合算的。他覺得得意,因為他再不是一個幻想中的地主,他成了一個又有地產又有農奴的名副其實的地主了,農奴也不是從前那些虛幻的、僅是想像中存在的農奴,而是真存在的農奴了。於是他便輕輕地扭了扭屁股,搓了搓手,哼了幾句小曲兒,叨咕了幾句什麼,把一隻手握成拳頭放到嘴上象吹號似地吹了一支什麼進行曲,甚至還出聲地用「鳥蛋兒」

  、「閹雞」之類名稱鼓勵了自己一番。可是後來他感覺到不是自己一個人在這裡,便突然安靜下來,極力想掩飾剛才過於興奮的舉動;普拉托諾夫把乞乞科夫方才發出來的一些聲音當成了對他說的話,問了一聲「什麼?」他回了一句:「沒什麼。」

  這時乞乞科夫才看了一下四周,看到他們的車早已進了美麗的樺樹林;漂亮的樺樹象籬笆一樣排列在左右兩旁。樹縫裡閃現著一座白色的石砌教堂。街的盡頭,主人向他們迎面走來,他頭戴一頂禮帽,手裡拿著一根有些疤癤的手杖。一條油光水滑的英國種獅子狗邁著又高又細的腿跑在他的前面。「停下!」普拉托諾夫吩咐了車夫一聲就跳下了車。乞乞科夫也停下下了車。他們迎著主人走去。亞爾布已跟那條英國種獅子狗親吻起來,好像它跟這條英國種獅子狗是老相識了,由於阿佐爾(那條英國種獅子狗的名字)熱烈地吻它那張胖臉時,它是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氣。那條叫做阿佐爾的機靈的獅子狗,吻完了亞爾布,就跑到普拉托諾夫跟前,用靈巧的舌頭吻了吻他的手,接著跑到乞乞科夫的懷裡想吻吻他的嘴唇,可是沒有吻著,被乞乞科夫推開,就又跑到普拉托諾夫身旁,想吻吻他的耳朵也好。普拉東和迎面來的主人這時走到一塊,互相擁抱起來。「普拉東,你為什麼這樣對待我?」主人急切地問道。「怎麼啦?」普拉托諾夫滿不在乎地反問道。「怎麼能這樣呢:出去三天也不給家裡個信兒!

  彼圖赫的馬夫把你的馬送回來,說:『和一位老爺走了。「哪怕說一聲上哪兒、去幹什麼、去多長時間也好嘛。弟弟,怎能這樣隨便呢?上帝知道我這三天多麼關鍵來著!」

  「唉,有什麼辦法呢?忘了嘛,」普拉托諾夫說。「我們到姐夫那兒轉了一圈,他問你好,姐姐也問你好。向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這是家兄瓦西裡,請象愛我一樣愛他。」

  瓦西裡和乞乞科夫拿掉了帽子互相親吻了一下。瓦西裡心想:「乞乞科夫是個什麼人呢?

  弟弟交朋友是不加選擇的呀,大概還不瞭解他究竟是個什麼人呢。「於是就在禮貌允許的範圍內打量了一下乞乞科夫,看到他站在那裡,微微低著頭,臉上帶著讓人愉快的表情。乞乞科夫也在禮貌允許的範圍內打量了一下瓦西裡。瓦西裡身材比普拉東矮,頭髮顏色較淺,相貌並非那麼漂亮,可神情卻富有生氣和活力。看起來,他並不是整天昏昏沉沉地睡大覺。」瓦西裡,你知道我想幹什麼嗎?「普拉東說。」想幹什麼?」

  「我想去到俄羅斯各地走走,就跟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一起,這樣也許會治好我的憂鬱症呢。」

  「你怎麼忽然作出這種決定?……」

  瓦西裡甚感為難地說,差一點沒補充一句:「而且是跟一個初次見面的人走,他興許是個廢物壞蛋哩,誰知道他是個什麼人!」他懷著不信任的心情瞟了乞乞科夫一眼,看到他的儀錶異常莊重,頭仍然低著,令人愉快地微微偏向一側,臉上掛著謙恭的神情,因此不管如何看不出乞乞科夫究竟是何許人。他們默默地走著,路左側樹叢中閃現出一座白色的石砌教堂,右側也是樹,樹叢中開始呈現著主人家大院裡的建築物。終於見到了大門。他們進了院。

  院裡是主人的老式住宅,高高的房蓋。院子中央兩棵大椴樹,濃蔭如蓋,幾乎遮住了半個院子。透過低垂的茂密的枝葉,能隱隱約約看到樹後主人住宅的牆壁。樹下擺了幾個長條木凳。瓦西裡讓乞乞科夫坐下。乞乞科夫坐下了,普拉托諾夫也坐下了。丁香花和稠李花正在盛開,花枝越過漂亮的白樺樹籬笆,從花園裡伸出來,象一根繡花彩帶或一條珍珠項鍊把院子圍了一圈兒。一個機靈、利索的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穿著漂亮的粉紅色棉布襯衫,給他們端來了水和各種克瓦斯,水和克瓦斯都盛在一個個玻璃罎子裡,克瓦斯呈現著各種顏色,滋滋地響著,象汽水一樣。小夥子把玻璃罎子放下,就拿起立在樹旁的鐵鍬到花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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