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死魂靈 | 上頁 下頁
八九


  「您去問他吧。您會看到……他是個萬事通;這樣的萬事通,您在什麼地方也找不到。他不僅知道什麼作物喜歡什麼土壤,並且知道什麼作物可以與什麼作物為鄰,在什麼樹林旁邊應種什麼莊稼。我們這裡別人的地都旱得裂了縫,但他的地卻沒有。他計算需要多少水分就種多少樹。在他手裡,什麼東西都要同時起兩三種作用:他的樹林子除了提供木材以外,落葉和樹蔭還會製造肥料增加地力。做什麼事都是這樣。」

  「真是一個奇人!」乞乞科夫說罷,好奇地觀察著田地。一切都井井有條。樹林圍著籬笆;到處都可以看到牲畜圈,牲畜圈也不是隨意建築的,保持得也令人羡慕;糧垛也都是碩大無朋的。到處都是一派富裕和豐收的景象。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這裡的主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上了一個小山崗,一座大村子呈在他們眼前。這座村子位於在三個山崗上。這裡一切都顯得富足:街道平坦,農舍結實;不管哪兒停的馬車都又結實又新,遇到的馬也都膘肥體壯;牛羊好象都精挑細選過一樣。

  連農家養的豬看上去那神氣也都象個貴族。看得出來,這裡住的農夫,正如歌中所唱的那樣,是用鐵鍬從地裡向外挖銀子的。這裡沒有帶各種玩意兒的英國式花園、涼亭和小橋,主人的院宅前面也沒有各種寬闊的大馬路。從農舍到主人家的大院佈滿了各種工房。主人家房頂上有一個很大的有窗假樓,那不是為了眺望景色的,而是為了監視各個地方的工作情形的。

  他們來到了主人家的大門前。主人不在,迎接他們的是主人的妻子、普拉托諾夫的姐姐,農黃色的頭髮,白皙的面龐,一副純粹俄國式的表情,象普拉托諾夫一樣英俊,也象他那樣無精打彩。看來好象對於使人們操心的事情,她不操心,也可能因為丈夫廢寢忘食的活動沒有使她參與的餘地,也許是由於她是屬￿那種性格曠達的一類人,這類人有感情,有思想,也有智慧,可是碰到事並不十分認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到了一些令人憤慨的糾紛和爭鬥,也不過是說一句:「讓這幫混蛋去折騰吧!他們不會有好結局!」

  「你好,姐!」普拉托諾夫說,「康斯坦丁到哪兒去啦?」

  「不知道。他早就應該回來了。准是有事情。」

  乞乞科夫沒有留意端詳女主人。他想觀察一下這個特別人物的住房,想根據住房推斷主人的脾氣,正如依據牡蠣或蝸牛的貝殼推斷呆在裡面的是哪種牡蠣或蝸牛一樣。可是他卻什麼結論也沒有得出來。房間也是普普通通的,除了寬敞,沒有別的。牆上既沒有壁畫,也沒有油畫,桌上也沒擺放古銅器,屋裡也沒有擺滿瓷器和茶具的櫥櫃,沒有花瓶,沒有花,更沒有雕像,——一句話,好象有些清寒。屋裡擺著一套儉樸的普通家具,靠牆放著一架鋼琴,鋼琴上蒙了一層灰塵:看樣子主婦很少坐下彈奏。客廳通往主人書房的門開著;但是那裡也是儉樸和清寒。看得出來,主人回家只是為了休息,而不是回來生活;為了考慮自己的計劃和設想,他不需要書房裡鬆軟的圈椅和各種舒適的設備,他的生活不是坐在火焰熊熊的壁爐前邊聯想,而是在現場苦幹。

  他的設想是在現場產生的,一產生出來便立即付諸實施,沒有必要動用筆墨。「啊!就是他!來啦!來啦!」普拉托諾夫說道。乞乞科夫也湊到了窗前。一個四十來歲的人朝大門口走來,他舉止利索,面目黧黑,頭戴一頂毛絨便帽,他的兩側是兩個下等人,他倆摘了帽子,跟他邊走邊談,好象和他談什麼問題。一個看上去是普通農夫,另一個象外地來的狡猾的富農,穿一件綠色有褶細腰短上衣。「老爺,您還是吩咐留下吧!」農夫低三下四地說。「不行,老弟,我已經對您說過二十次:別再送啦。我現在材料已多得沒處擱了。」

  「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在您這裡什麼都會有用。象您這麼聰慧的人踏破鐵鞋也找不到。老爺您給什麼東西都能派上用場。您吩咐留下吧。」

  「我呀,老弟,需要人手;給我送些人手來吧,就別送材料啦。」

  「您不會缺人手。我們那兒整村整村的人都會出來作工的:在家裡沒有飯吃,我們不記得會有過這麼嚴重的饑荒。糟糕的是您不願意乾脆把我們全買過來,要不然我們會實心實意給您效力的,真的,會實心實意地。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在您這裡可以學到各種能耐。您吩咐留下吧,這是最後一次。」

  「上次你也說是最後一次,怎麼又送來了。」

  「這次真是最後一次,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要是您不收,就沒有人要了。老爺,請吩咐收下吧。」

  「好吧,這次我收下,完全是為了可憐你,不使你白運一趟。要是下次再送來,就是你央告三星期,我也堅決不收。」

  「記住啦,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放心好啦,下次決不送啦。謝謝。」農夫心滿意足地走開了。他在騙人,下次保准送來:碰運氣——是很受歡迎的字眼兒啊。「那麼,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開開恩吧……少算一點兒,」走在另一側的穿藍色上衣的那個外來富農說。「起初我已經跟你說過啦。我不喜歡講價錢。我再對你講一遍:我跟等著贖當的地主不同。我瞭解你們這些人。誰該什麼時候贖當,你們都是有清單的。這有什麼驚奇的?他急等錢用,就只好半價賣給你啦。可是我要你的錢有什麼用處?

  我的東西放三年也不怕!我用不著去贖當……」

  「的確如此,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我不過是……為了今後還跟您打交道,不是為了貪圖什麼。請收下三千定金。」

  富農從懷裡掏出了一遝兒油污的鈔票。科斯坦若格洛毫不在意地拿過來,數都沒數,就塞到後面的衣袋裡了。「喲!」乞乞科夫想道,「簡直象揣塊手帕似的!」

  一會兒,科斯坦若格洛走到了客廳的門口。「咦,弟弟,你在這兒!」他看到了普拉托諾夫,說。他們擁抱在一起,互相吻了吻。普拉托諾夫介紹了乞乞科夫。乞乞科夫極其尊敬地走到他跟前,吻了吻他的臉龐,也接受了他的親吻。科斯坦若格洛的容貌是很不一般的。可以明顯地看出他是南方人。頭髮和眉毛又黑又濃,兩眼好象會說話,閃著強烈的光芒。臉上的各種表情裡都有一種智慧超人的神彩,毫無倦意。不過,看得出來,他可是一個急躁易怒的人。他到底是哪個民族呢?俄國有許多非俄羅斯族血統而具有俄羅斯族性格的俄國人。科斯坦若格洛從未研究過自己的血統,認為這沒有什麼用並且在家業中也是多餘的。況且除了俄語以外,他也不懂別的語言。「康斯坦丁,你知道我有了個什麼念頭嗎?」普拉托諾夫問。「什麼念頭?」

  「我想到各省去走走,這興許可以治療我的憂鬱症呢。」

  「出去走走?這有可能把你的病治好。」

  「和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一塊兒。」

  「好極啦!準備到些什麼地方去呢?」科斯坦若格洛親切地向乞乞科夫問道:「立刻就打算動身嗎?」

  「說實話,」乞乞科夫側歪著頭施了一禮,同時用手撫摸著圈椅靠背說,「我目前的旅行與其說是為自己奔波,倒不如說是受人之托。別得裡謝夫將軍,我的密友,也可以說是恩人,請求我去訪問他的親戚。當然親戚歸親戚,但是從另一方面說,也可以說是為了自己,因為,的確,且不說走走可能對治療痔瘡有好處,開開眼界、見見世面……不論別人怎麼看,到底可以說是一本活書,也是一種學習。」

  「是的,去外地看看挺好的。」

  「您說的對極啦,」乞乞科夫贊成地說,「確實不錯。可以看到一些看不到的東西,可以碰到一些遇不到的人。跟一些人談話也跟得到錢一樣。尊敬的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我特地來請教,務請不吝訓導,用您的智慧解我求知的渴望。」

  科斯坦若格洛覺得尷尬。「可有什麼可教的呢?

  ……教什麼呢?

  我自己當年窮得也沒能讀幾天書啊。」

  「訣竅,尊敬的先生,訣竅!您管理家業的訣竅,您獲得穩定收入的訣竅,您創辦實實在在的並非虛幻的家產,從而克盡一個公民的天職、贏得同胞們尊敬的訣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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