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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乞乞科夫忽然覺得自己開始過於得意忘形了,因此便請人派車送他回去,於是坐著檢察長的輕便馬車走了。路上看來,檢察長的車夫幹這種事輕車熟路,只見他只用一隻手駕車,另一隻手卻伸到身後拉著老爺。這樣,他坐檢察長的車回到了下榻的客店。來到客店,他嘴裡還一直在念叨著一些胡話:什麼紅潤臉蛋、金黃色頭髮、右腮上長著一個酒窩兒的未婚妻呀,什麼大資本呀,什麼赫爾松地主呀。他甚至吩咐謝利凡把新來的農奴全部召集起來,他要親自一個個點名。謝利凡默默地聽了良久,然後走出房門,對彼得魯什卡吆喝道:「去侍候老爺脫衣裳!」彼得魯什卡首先給老爺脫皮靴,幾乎要連皮靴帶老爺一起拽到地板上。

  皮靴終於脫下來了,老爺的衣裳也都脫了。乞乞科夫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一會兒,把床壓得吱吱嘎嘎地作響,不一會,便迷迷糊糊地去做當赫爾松地主的美夢了。每當這時,彼得魯什卡把老爺的褲子和那件絳紅色帶小花點的燕尾服拿到走廊掛在木衣架上,用細棍兒抽打了一陣,又用刷子刷起來,搞得走廊裡塵土飛揚。他剛想把衣架上的衣服取下來,卻從走廊上瞥了一眼,看到謝利凡正從馬廄走出來。他們的目光遇到了一起,便彼此心領神會:老爺躺倒睡啦,我們也可以到什麼地方去溜溜羅。彼得魯什卡馬上把燕尾服和褲子拿回屋裡,下樓來,兩個人便動身向外走去;關於這次外出的去處,他們誰也沒有點明,一路上談一些不相干的事,邊說邊笑。他們的旅途並不遠:具體說,只是走到街的另一側對著客店的那座房子,推開低矮的被煙熏得黑乎乎的鑲著玻璃的門,便進入一個差不多是地下室的房子。這裡一張張木桌旁邊已坐滿各種各樣的人:有刮光了鬍子的,也有鬍子拉碴的,有只穿一件單衣的,也有穿光板皮襖的,還有穿絨面粗呢大衣的。

  彼得魯什卡和謝利凡在那裡幹了什麼,咱們不知道,不過呆了一小時,從裡面出來的時候,仍挎著胳膊一聲不吱,兩個人都極為體貼,每過一個牆角都互相照顧一下。他們緊緊地挽著了胳膊,一同往樓梯上爬,一段樓梯足足爬了十幾分鐘,終於爬上了二樓。彼得魯什卡在自己的低矮的床前站了片刻,思考著怎樣躺才體面些,可是結果卻橫著躺下了,所以兩條腿便支在地板上。謝利凡也躺到了那張床上,頭枕著彼特魯什卡的肚子,忘記了他根本不應該躺在這裡,如果不是該到馬廄躺到馬旁邊,也許可以睡到下房去。兩人一會兒都睡著了,空前濃重的鼾聲發出了,老爺從另一個房間裡用鼻子抽出尖細的哨音來應和著。隨後不久一切都沉寂下來,整個客店進入了香甜的夢境;只有一個窗口還漏出燈光,那兒住著一個欣賞贊的少尉,看來他很喜愛馬靴,因為他已訂做了四雙,現在正在不厭其煩地試穿第五雙。他幾次走到床前想脫下靴子睡覺,但是總沒睡成:這雙馬靴果然做得很結實,很漂亮,他久久地還翹著一隻腳欣賞著那制得又結實又俏皮的後跟呢。

  第八章

  市里議論的話題中有乞乞科夫做的這一筆生意。買農奴運往外地是否合算引起了人們的爭論,莫衷一是,眾說紛紜。從爭論中表明,許多人是頗有見地的。有人說:「當然啦,事情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可爭辯的:南方土地就是好、肥沃;只是乞乞科夫的農奴沒有水可怎麼活下去呢?那兒一條河也沒有呀。」

  「沒有水倒不要緊,這不要緊,斯捷潘。德米特裡耶維奇,但是遷徙人口總不是一件有把握的事。誰都曉得莊稼漢是些什麼貨色:到一個新地方,而且是去種地,而且他們都一無所有,既沒有住房,又沒有場院,肯定會跑掉,那不跟二二得四一樣,一跑就連影兒也找不到了。」

  「對不起, 阿列克謝·伊萬諾維奇,您說乞乞科夫的農奴會跑掉,對不起,這我是不這樣看的。俄國人是了不起的,什麼氣候條件都能適應,就是把他送到堪察加,只要發給他一副棉手套,他就會兩手一拍,拿起斧子去給自己砍出一座新房子來。」

  「可是, 伊萬·格裡戈裡耶維奇,你沒有想到一個重要情況:你沒有問清乞乞科夫的農奴是些什麼樣的人。你忘記了好人地主是不肯賣的;我敢用腦袋打賭,乞乞科夫買的不是慣偷就是不可救藥的酒鬼,再不就是些打架鬥毆、好吃懶做的亡命徒。「——」不錯,這我同意,不錯,誰也不肯把好人賣出去,乞乞科夫的農奴一定是一些酒鬼;可是這裡邊有學問,學問就在於:他們今天是壞蛋,可是遷到新地方卻會馬上變成標準的良民。

  這樣的例子並不少:眼前和歷史上都有。「——」從來沒有,從來沒有過,「公營工廠總監說,」相信我的話吧,一定不會有這種事情。因為乞乞科夫的農奴立刻要遇到兩大誘惑。第一個大誘惑是那裡靠近小俄羅斯。誰都知道,小俄羅斯酒是自由買賣的。我能斷言:不出兩個星期他們就會喝得爛醉如泥。另一個大誘惑是他們在遷徙過程中肯定會養成的流浪習性。除非使他們可以永遠呆在乞乞科夫的眼皮底下,乞乞科夫能夠對他們嚴加管束,任何小事也不放過,而且乞乞科夫還不能依靠別人,必要的時候,必須親自動手打個嘴巴或者來個脖兒拐。「——」他可以找個管家嘛,何必非得乞乞科夫親自動手來打脖兒拐呢?「——」你給他找個管家試試:都是些騙子!「——」管家騙人是由於東家不管事兒。」「這話很好,「許多人支持說,」只要東家會識別好壞人,稍微曉得一點兒經營家業的門道,會識別好壞人,他手下就永遠會有個好管家。「但是公營工廠總監說,少了五千盧布是找不到一個好管家的。可是公證處長說,三千盧布也馬馬虎虎能夠找到。總監 說:「這樣的您去哪兒找?

  大概只能在您的鼻孔眼兒裡找吧?「處長說:「不,用不著到鼻孔眼兒裡去找,他就是彼得。彼得羅維奇。薩莫伊洛夫,本縣就有。他就是適合於乞乞科夫那些農奴的好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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