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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不啦,茶等下一次來再喝吧。」

  「也好,但我已經吩咐預備茶炊了。我並不喜歡喝茶,說實話:這種飲料花錢太多,而且糖價也漲得要命!不要茶炊啦!普羅什卡!把麵包幹兒拿給馬芙拉,聽著:讓她放到以前的地方,噢,不,給我拿這兒來,我親自送回去。先生,再見,祝您身體健康,信請帶給公證處長。對!

  他會照辦的,他是我的老朋友啦。當然!我們還是小時候的朋友哩!」

  這個怪物,這個萎縮成一團的老頭子就把乞乞科夫送出了院子,緊接著,隨後吩咐鎖上了大門,不久到各個倉房轉了一圈,查看更夫們是否都在各自的崗位上,每個角落裡的更夫都在,因為沒有生鐵板,他們就用木棍敲空桶;最後又到廚房去看了一眼,在廚房裡他藉口嘗嘗下人的飯菜,飽飽地吃了一頓菜湯和稀粥,又罵了大家一頓,說大家全都偷東西並且品行不端,然後就回自己屋裡去了。一人在屋裡,他甚至想到應該怎樣報答來客的這種的確無與倫比的慷慨行為。他心裡想:「我送給他一塊懷錶吧,銀殼的,這是一塊好表,不是什麼鋅銅合金殼或者青銅殼,雖然機件壞了一點兒,他會修好的,他人還年輕,需要一塊懷錶好去討未婚妻的歡喜!噢,且慢,」他稍加考慮之後,又想道:「最好等我死後,在遺囑裡留給他,這樣可以讓他悼念我。」

  可是我們的主人公即使沒有得到懷錶,心情也是極其愉快的。這種意外的收穫簡直是白撿。事實上,不光是死農奴,無論怎麼說,而且還有逃亡農奴,足有二百多!當然,快到潑留希金莊子的時候,他已經預預感到此行會有所獲,但竟這麼有利可圖,這是萬萬沒有料到的。一路上,他心花怒放,打了一陣口哨,把手提起來對著嘴象吹喇叭似地吹了一會兒,最終還唱起一隻歌,這歌唱得如此不同凡響,以致謝利凡聽來聽去竟輕輕晃了晃腦袋,說了一句:「聽,老爺可真會唱!」

  他們駛近市區時,暮色暗淡。地上的影子完全模糊,各種東西本身好象也模糊起來了。欄路杆上的紅白相間的顏色也模糊不清了。哨兵的鬍子好象挪到了前額,高高地掛在兩眼之上,鼻子呢,好象壓根兒就沒有長過。不斷的顛簸和隆隆的響聲提醒乞乞科夫馬車已駛在石鋪公路上了。路燈還沒有點上,有些房子的窗口已開始發出光亮,街頭巷尾出現了各個城市在這種時分必然要出現的一些場面和對話聲:城市裡通常都有許多馬車夫、大兵、各種傭工以及一些特別人物——圍著紅披肩、只穿鞋不穿長統襪的女士們象蝙蝠一樣在十字路口來來往往。乞乞科夫沒有發現這些人,甚至也沒有注意到許多拿著手杖的精瘦的官吏——他們大概到市郊散步回來,正在往家走。偶而有一些像是女人的聲音傳到他的耳邊,不是「你胡說,混蛋!我從來也沒有允許他對我動手動腳過!」

  就是「無禮的傢伙,別耍賴,到警察局去,我讓你瞧瞧厲害!」

  總之,全是這一類話,一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看劇歸來,腦海裡正縈繞著西班牙的街衢、夜色和懷抱吉他的卷髮美人兒,這類話會使他更加想入非非。他的腦袋什麼樣的胡思亂想沒有呢!他無所謂,竟到席勒那兒做起客來了——但突然,一陣可咒的話音象一聲霹靂把他驚醒,他看到自己又落到了地上,甚至落到了乾草廣場,甚至落到了小酒館門旁,平淡無奇的生活又在他面前賣弄起風騷來。馬車終於象掉進坑裡似地狠狠地顛了一下,趕進了客店的大門,乞乞科夫受到了彼得魯什卡的迎接。彼得魯什卡一手捏著自己衣服的兩襟——他不喜歡衣襟敞開,另一隻手扶乞乞科夫下了馬車。店小二也手裡攆著蠟燭、肩上搭著大餐巾跑了出來。主人歸來,彼得魯什卡是否高興就不得而知了,起碼他同謝利凡交換了一個眼色,一貫威嚴的臉上這次好象露出了一絲笑容。店小二用蠟照著樓梯說。「您這次出去盤桓了很久啊。」

  「是的,」乞乞科夫踏上樓梯磴兒說。「你怎麼樣?」

  店小二哈腰說:「託福,昨天來了一個少尉,住進了十六號房間。」

  「少尉?」

  「不知道是個從梁贊來的什麼少尉,是幾匹棗紅馬拉車。」

  「好,好,以後也要好好幹!」乞乞科夫說完,走到自己的房間。走過穿堂時,他緊了緊鼻子,對彼得魯什卡說:「你起碼也該開開窗戶呀!」

  「我開過,」彼得魯什卡撒了一個謊。其實老爺也知道他在撒謊,可是他已不想跟彼得魯什卡費口舌了。在旅途顛簸之後,他感到十分疲倦。他只要了一個乳豬,草草吃完晚飯,立刻脫了衣裳,一頭鑽進被窩便美美地進入夢鄉,他入睡的速度快得出奇,只有那些既不怕跳蚤咬又不受痔瘡之苦而且又無太強的智力的幸運兒才能這麼快地入睡。

  第七章

  這樣的遊子是幸福的:他走過了漫長而沉靜的旅程,飽嘗了泥濘、風霜、肮髒、睡眼惺忪的驛站長,響個不停的馬鈴聲、對罵、修車、鐵匠、驛車夫以及旅途上遇到的各種壞蛋的磨合之後,最後看到了熟悉的屋頂和迎面撲來的閃閃燈火;等待他的將是熟悉的房間、孩子們的喧鬧和奔跑、跑出來迎他的人們的歡呼以及不時被熱切的親吻(這親吻足以驅散記憶中的任何苦痛)所打斷的柔聲細語的溫存。有家室的人是幸福的,可是單身漢卻是孤苦的!

  這樣的作家是幸福的:他通過令人生厭,枯燥乏味,以其可悲的真實性使人震驚的人物,去接近那些代表著人類崇高品德的人物;他從不改變他那七弦琴的高雅音調;他從日夜轉動不息的形象大旋渦中只挑選一些少數例外;從不肯從他那高高在上的寶座上走下來去俯就他那些可憐的卑微的同胞;他總是置身於自己那些超凡脫俗,從不接觸大地,倍受尊敬的形象之間。他那美好的命運更是加倍令人仰慕:他寫起那些形象來真是左右逢源,得心應手,而他的名聲卻遠近震動、遐邇皆知了。

  他用醉人的煙霧迷住人們的眼睛;他巧妙地奉承他們,把生活中可悲的現象掩飾起來,只拿完美的人給他們看。人們緊跟著他那勝利之輦而狂奔,歡呼雀躍地追跟著他。人們稱他為舉世無雙的偉大詩人,說他高高地強加在全世界所有其他天才之上,就象雄鷹展翅翱翔在其他各種高飛的鳥兒之上一樣。只要一聽到他的名字,那些年輕熱情的心便跳動起來,眼睛裡都含著感激的淚花……他的力量是無與倫比的——他是上帝!

  然而另一類作家的命運和遭遇就不同了,由於這類作家膽敢把每時每刻顯現在人們眼前而又為暗淡的眼睛所視而不見的一切——那象綠藻一樣阻礙我們生活之船前進的、令人怵目驚心的、可怕的廢料,那充斥在有時悲苦而乏味的人生之路上的委瑣、冷酷、平庸之輩的各種隱私——全都翻騰出來,並揮動那無情的刻刀以雄渾的力量使它浮雕般鮮明地呈現在人人的眼前!這類作家聽不到民眾的呼聲,看不到感激的熱淚,得不到心潮澎湃的讀者的交口稱譽;沒有哪個妙齡女郎對他懷著崇拜英雄的激情,神魂顛倒地向他飛撲過來;他不能在自己奏出的樂聲中獲得甜蜜的深沉;最後,他逃脫不了當代評論家的審判,無情、偽善的當代評論家會把他的嘔心瀝血之作判為猥瑣、卑下之品,會把他打入污蔑人類的作家的行列而使他處在屈辱的地位,會把他所描寫的那些主人公的品德強加在他身上,會奪走他的靈魂,他的心,他的神聖的天才火焰。

  由於當代評論家不承認能使人遠看恒星的鏡片和能使人近窺細菌活動的鏡片都是同樣神妙的;因為當代評論家沒認識到,崇高的辛辣的嘲笑是有資格同崇高的計策的抒情相提並論的;因為當代評論家不承認,為了使一幅從齷齪生活中採擷的畫面炫爛奪目,使它變成一件藝術珍品,是需要深沉博大的胸懷的;這種笑同通俗的丑角插科打諢有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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