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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哪兒有什麼熟人呢?我的熟人不是死了就是斷絕了來往。噢,怎麼沒有呢,先生!有!「他叫了起來。」公證處長就是我的熟人,從前還到我家來過,怎麼不熟!一塊兒長大的嘛,還一塊兒爬過人家的園牆呢!怎麼不熟?太熟啦!那麼,給他寫封信不好嗎?」

  「寫吧,當然行。」

  「是啊,跟他太熟了!

  念書的時候,我們還是好朋友哩。」

  他那張木頭臉上突然閃過一道溫暖的光,可是流露出來的卻不是感情的一種蒼白的影子而是感情。這就象一個溺水者忽然掙扎出水面來使岸上圍觀的人群發出歡呼一樣。可是岸上的兄弟姐妹們空高興了一場,他們從岸上往水裡扔繩子,等著溺水者的脊背或者掙扎得筋疲力盡的雙手再露出來一下,但那已是他最後一次露出水面了。從那以後平靜下來的,紋絲不動的水面變得更可怕更空曠了,一片寂靜。潑留希金的臉也是這樣,在一閃即逝的感情暴露之後,又變得更加麻木更加鄙俗了。他說:「桌上本來有半張乾淨紙,可是不知哪兒去了:我家的人全是些蠢才!」說完,就往桌下桌上看著,到處摸著,終於喊起來:「馬芙拉!馬芙拉!」

  應聲進來了一個女僕,手裡托著盤子,盤子上放著讀者已經熟悉的那塊麵包幹兒。於是在潑留希金和她之間就進行了這樣一場談話:「你把紙弄哪兒去啦?強盜,」

  「老爺,我沒有看見,除了您蓋酒盅的那塊小紙片兒,真的。」

  「看眼神就知道是你拿去的。」

  「我偷它幹什麼?要它毫無用處;我又不會寫字。」

  「撒謊,偷去給會劃拉幾個字的聖堂工友了。」

  「聖堂工友要是想寫,自己會找到紙的。您那張紙片兒他有什麼稀奇的!」

  「等著瞧吧:末日審判的時候,惡鬼會把你叉到叉子上烤的!會把你烤出油來的!」

  「為什麼要烤我?

  我沒有拿,女人身上的別的毛病不敢說,偷東西可從來沒有人責備我。」

  「等著惡鬼烤你吧!惡鬼們會說:『騙子,這是你矇騙老爺的報應!』把你烤得流油!」

  「那我就說:『為什麼烤我!我沒有罪,真的,我沒有偷……』那不是嗎,在桌子上?!總是無緣無故地冤枉人!」

  潑留希金果然在桌子上看到了半張紙,他停了一會兒,咬了咬嘴唇,說:「哎,看你發多大的火?好大的脾氣!說她一句,她頂你十句!去拿個火來封信。等等,你別拿蠟燭來,是賠錢的東西,蠟一燒就沒有了;還是給我拿塊明子來吧!」

  馬芙拉出去了,潑留希金坐到圈椅上,拿起筆來,又把那半張紙前後左右掂量了好久,考慮能否再對折裁開,最後他深信無論如何不能了,便把筆伸進一個裝著發了黴的液體、底下落了許多蒼蠅的墨水瓶蘸了一下,動手寫起來。寫出來的字七高八低,像是五線譜上的音符,他努力控制著不讓手跳動,然而手還是在紙上亂跳,字一行一行緊緊地擠在一起,但他心裡還是不無遺憾地想著紙上仍然餘下許多空白的地方。

  人竟能墮落到這麼猥瑣、卑下、齷齪的地步!這符合真實嗎?人就能變成這個樣子!完全符合,人的變化是難以逆料的。眼前熱情奔放的少年,要是把他老年的肖像畫出來給他看,他會嚇跑的。從溫柔的少年時代走向嚴峻殘酷的成年時代時,你們要把人的各種激情都帶在身上,不要把它們落在路上,落下就再也收不回來了!未來的老境是兇殘而可怕的,它什麼也不會還給你!墳墓倒比它慈悲些,墓前還寫著「某某之墓」,可是在失去人性的老人那毫無表情的面龐上,你卻什麼也讀不到。潑留希金一邊裝著信一邊問。「您不知道您的哪位朋友需要逃亡農奴嗎?」

  「您還有逃亡農奴?」乞乞科夫突然省過來急忙問道。「糟糕的是有啊。我女婿到法院去查問過,他說已無影無蹤了。他是個軍人嘛,這也難說,磕磕馬刺倒蠻在行,但到法院……」

  「逃跑的共有多少?」

  「也有七十多個。」

  「沒有那麼多吧?」

  「真的!有,我的農奴每年都有跑的。那些東西飯量都大得很,遊手好閒的結果是養成了狼吞虎嚥的習慣,但我連自己都沒有什麼吃的呢……我是給錢就賣。這些人,您可以跟您的朋友說:只要能找回十個來,他就可以發一筆大財。一個註冊農奴值五百盧布呢。」

  「不,此事,連嗅也不能讓朋友嗅到的,」乞乞科夫心裡說了一句,接著就對潑留希金解釋,說這樣的朋友是不好找的,說這種種事情花費太大,沾不得邊兒,由於法院貪得無厭;說如果潑留希金真是手頭拮据,他為同情心所取,願意出……不過這是小事,不足掛齒。「您能出個什麼價兒?」潑留希金問了一句,談到錢,他變得和猶太人一樣了:兩隻手象水銀一般哆嗦起來。「一個給二十五戈比。」

  「用現金嗎?」

  「是的,現在就給錢。」

  「先生,不過,可憐可憐我這窮老頭子,一個給四十戈比吧。」

  「可敬的先生!」乞乞科夫說,「不只四十戈比喲,五百盧布一個我也肯!我會高興這樣做的,由於我看到——一個可敬的慈祥的老人因為自己的善心而在吃苦嘛。」

  「真是這樣!是這樣!真的,」潑留希金說著,垂下了頭,傷心地搖了搖。「全都是善心引起的。」

  「瞧,我一眼就著出了您的脾性。因此,我為什麼不能給您五百盧布一個呢,可是……我不趁錢。我願意每個再加五戈比,這樣,每個逃亡農奴就合三十戈比了。」

  「啊,先請您開恩,先生,每個再加兩戈比吧。」

  「好,每個再添兩戈比。逃亡農奴一共有多少?

  您好象說是七十個?」

  「不,一共是七十八個。」

  「七十八,七十八,三十二戈比一個,一共……」我們的主人公想了一秒鐘——差不多——便脫口而出:「一共是二十四盧布九十六戈比!」他的算術是過硬的。

  他馬上就讓潑留希金開了收據,付了錢,潑留希金雙手把錢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象捧著什麼怕濺出來的液體似的。捧到寫字臺旁,他又察看了一遍,然後依然極其小心地放進一個抽屜裡,這些錢大概註定要在那裡放到村裡的卡爾普神父和波利卡爾普神父一起送他入土為止,他的女婿、女兒,也許還有那個硬要跟他攀親的大尉,都將因此而感到無可爭議的高興。潑留希金把錢藏好,坐到圈椅上,覺得好象已無話可說了。「怎麼,您,要走嗎?」他看到乞乞科夫微微顫動(其實不過是想從衣袋裡掏手帕)便問道。這個問題倒提醒乞乞科夫真的沒有在此再延誤的必要了。「我該走了!是的,」乞乞科夫戴上帽子說。「那麼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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