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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乞乞科夫推託起來,說身邊沒有錢;但索巴克維奇卻一口咬定他帶了錢,他只好又掏出一張鈔票來,說:「好吧,一共是二十五。再給您十五,不過要請您列個收據。」

  「唉,要收據幹什麼?」

  「最好還是有個收據。您知道,這年頭……什麼事情都會發生。」

  「好吧,把錢拿過來呀!」

  「錢就在我手裡!

  拿過去幹什麼?

  寫好了收據,您立刻就可以拿到。」

  「請原諒,這樣我怎麼能寫收據呢?我得先拿到才行。」

  乞乞科夫松了手,把錢給了索巴克維奇。索巴克維奇走到桌子跟前,左手拿著鈔票,右手在一張紙條上寫道:出賣註冊農奴預收定金二十五盧布鈔票,此據。寫完收據,他又檢查了一遍鈔票。「票子是舊了一些!」他拿起一張鈔票對著光亮看著說,「也破了一點兒,不過既然是朋友辦事就不要計較這個了。」

  「貪婪鬼,貪婪鬼!」乞乞科夫心想。「外加老奸巨滑!」

  「不要女的嗎?」

  「謝謝,不要。」

  「我要價不高。看面子,一盧布一個。」

  「不需要女的,不要。」

  「好吧,既然不要,那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不能強求口味一致,正如俗語所說,有人喜歡神甫,有人鍾情于神甫的老婆——各有所好嘛。」

  乞乞科夫告別時說。「我還想請求您一件事:這樁交易只能你我知道,」

  「當然。第三者沒有必要攙和進來;知己朋友之間辦事,那就永遠應當夠意思。再會!枉駕來訪,多謝;今後也請記住:要是有空閑時間,請來吃頓飯,坐一坐。要麼在什麼事情上我們還能彼此效勞呢。」

  乞乞科夫坐上馬車,心中罵道。「可別這麼效勞了!」

  「一個死農奴竟敲了我兩個半盧布,真他媽的貪婪!」

  他對索巴克維奇的做法頗為不滿。無論如何,畢竟是熟人,在省長家裡和警察局長家裡都見過,但是辦起事來竟完全跟陌生人一樣,一些廢物還要錢!馬車駛出大門,他回頭看了一下,看到索巴克維奇還站在臺階上,好象在等著看看客人朝那兒走。「現在還站在那裡!壞蛋,」他咬著牙說了一句,吩咐謝利凡先拐到農舍那邊去,以便索巴克維奇從大院裡看不到馬車的去向。他想去找潑留希金,因為索巴克維奇說過,潑留希金家裡農奴象蒼蠅似地一批一批地死,但是他又不願意讓索巴克維奇知道。馬車走到村邊,他看見一個鄉下人扛著路上拾到的一根粗大的原木象一隻不知疲倦的螞蟻似地往家里拉,他就把這個鄉下人叫住了。「喂,要是不走主人家大院門口,還有哪條路能去潑留希金家?大鬍子!」

  鄉下人好似被這個問題難住了。「不知道嗎?」

  「不知道,老爺。」

  「哎呀,你呀!

  頭髮都白了,不曉得那個不讓農奴吃飽飯的吝嗇鬼潑留希金?」

  「啊!帶補釘的,帶補釘的!」鄉下人叫道。在「帶補釘的」這個形容詞後邊,他又加了一個名詞,並且加得很成功,但是在上流社會的語言中並不使用,所以我們就把它省去了。不過讀者可以猜到這個詞用的很準確,因為,雖然鄉下人早就從視野中消失,馬車也向前走了很長一段路程,可是乞乞科夫仍坐在車裡笑個不停哩。俄國民眾的表達能力是強的!他們只要賞給誰一個綽號,這個綽號就會貼到他身上,在職也好,離職也好,去了彼得堡也好,走到天邊也好,他就永遠要帶著它了。而且不管他日後怎樣使盡心機,如何為自己製造高雅的聲望,哪怕是雇一些使筆桿子的人給他續上古代大公的家譜絲毫也無濟於事:這就象烏鴉似地扯開嗓子為自己大喊大叫,使人一聽就明白這鳥兒的經歷。

  準確說出來的字眼兒,就和寫出來的一樣,是用斧頭砍都砍不掉的。從俄羅斯深處流露出來的詞句是多麼正確啊,因為那裡沒有德國人、芬蘭人或任何其他民族的影響,一切都是渾金璞玉般的生動潑辣的俄羅斯智慧,要說什麼,用不著象抱窩雞似地趴在那裡冥思苦想,信手拿來一個字眼兒,就馬上會貼到你身上——象一張永久有效的護照,用不著再補充你的鼻子和嘴唇長得什麼樣——只這一個字眼兒就足以把你從頭到腳描寫得惟妙惟肖了!

  正如在虔誠的神聖的俄羅斯大地上佈滿了無數圓頂的、尖頂的和帶十字架的教堂和修道院,在地球上也有著無數的部落、氏族和民族,它們熙熙攘攘,各居一方,忙碌著,擁擠著。任何一個充滿創造才能、具有鮮明特點和其他稟賦的民族,不管表述什麼事物,其語言都各有特點,在他們的表現法裡都反映著各自的特殊氣質。英國人說話諳於世故,通情達理;法國人說話華而不實,過耳即逝;德國人卻愛獨出心裁想出一些不是任何人都能懂得的乾巴巴的深奧字眼兒;可是沒有一種語言的字眼兒象一語道破的俄語字眼兒那樣豪放潑辣,那樣出自心靈深處,那樣激情澎湃,生動活潑。

  第六章

  老早老早以前,在我那轉瞬即逝的童年時代,我非常喜歡初次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窮縣城也好,小村子也好,城關也好,鄉鎮也好,孩子的奇怪的目光到處都能夠發現許多新鮮的東西。各種建築,一切具有顯著特點的東西,都會把我吸引住,使我驚歎。在市井平民居住的一片原木平房中間象鶴立雞群似地矗立著的、窗戶有一半是飾窗、建築樣式千篇一律的石造官署也好,聳立在刷得雪白的新建教堂上空、包著白鐵皮的規整的圓頂也好,市場也好,出門閒逛的縣城闊少也好,——什麼也逃不過我那細緻而敏銳的目光,我把鼻子伸出車外,細看著一種從沒見過的衣服式樣,觀察著菜鋪子門裡裝在木箱裡的釘子、遠看發黃的葡萄乾、硫磺和肥皂以及一罐罐早已幹透了的莫斯科罐裝糖果,看著從旁走過的一個步兵軍官(誰知道他是從哪個省份來到這個寂寞的縣城的)和一個身穿腰部打褶的立領短上衣、坐著輕巧的敞篷二輪車飛馳而過的商人——我的思緒也就跟著去追隨他們那窮困的生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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