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死魂靈 | 上頁 下頁
三〇


  「也許這是您的錯覺:這樣的混蛋世界上還從來沒有過呢。」

  這種頗為偏激的評價使乞乞科夫感到有些不高興,可是他恢復常態以後便接著說:

  「當然,人都不是沒有缺點的,不過省長卻是一個少有的好人哪!」

  「省長是少有的好人?」

  「是的,不對嗎?」

  「世界上頭號賊!」

  「怎麼,省長是賊?」乞乞科夫說,他絲毫理解不了省長怎麼會成了強盜。「坦率地說,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一點,」他補充說。「不過,請恕我直言:他的言談舉止完全不像呀;相反,他的性格裡倒是太多了點溫柔。」因此他把省長親手繡錢包兒的事也拿出來作論據,而且把他臉上的那副慈祥神情讚揚了一番。「臉上的神情也是一副強盜相!」索巴克維奇說。「給他一把刀子,讓他到大道上去——他會殺人的,為了一個銅板就能把人殺了!他和副省長都是一路貨——暴君虐主。」

  乞乞科夫心想:「噢,他跟他們不和。跟他談談警察局長看看怎樣?警察局長好象是他的好朋友。」因此便說:「不過,至於我呢,直說吧,警察局長是我最喜歡的。他的性格那麼耿直、開朗;臉上也顯露著一種憨厚的神情。」

  「那是個騙子!」索巴克維奇很冷峭地說。「他出賣了你,騙了你,還會跟你坐到一起吃飯哩!我清楚他們這些人:都是些騙子;全市都是這樣:騙子騎在騙子身上,還用騙子來趕。全是些出賣基督的壞蛋。那裡只有一個正經人:檢察長;可那傢伙呢,真的,卻是一頭蠢豬。」

  聽了這些歌功頌德的評論——儘管略嫌簡略一些,乞乞科夫看明白:其他官員就不必再提了;他也想起來:索巴克維奇是不喜歡說任何人好話的。「怎樣,親愛的,吃飯去吧,」夫人對索巴克維奇說。索巴克維奇說。「請!」隨後,主人和客人走到放著冷盤兒的小桌旁,照例各自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吃了一點兒冷食,——冷食同遼闊的俄國城鄉各地一樣,就是各種鹽漬的能開胃的東西。接著,大家就向餐廳走去。女主人慢悠悠地走在最前頭,象一隻舉止文雅的母鵝。一張窄小的餐桌,擺了四份餐具。

  第四個位置上很快就出現了一位女士,很難推斷出她是何許人:是太太還是姑娘,是親戚,管家婆,還是寄居在別人家的普通食客;她沒有戴包發帽,三十歲上下,包著花頭巾。有些人在這個世界上是不作為獨立實體存在的,而是作為無關大雅的斑點附著在其他實體上。她們總是坐在同樣的位置上,頭總是保持著同樣的不動的姿勢,你差不多要把她們當成屋裡的擺設了,你心裡會想,她們的嘴生來就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一到使女室或者貯藏室,她們就判若兩人啦!

  「親愛的,今天的青菜湯很好!」索巴克維奇說,他喝了一口菜湯,從盤裡拿了一大塊雜餡包子——這是配湯吃的名菜點,是羊肚兒裡楦上蕎麥飯、牛腦子和蘑菇莖做的。「這樣的包子,」他轉身對著乞乞科夫說道:「您在市里是吃不到的,鬼知道他們會塞給您什麼!」

  「可是省長公館的飯菜不錯呀,」乞乞科夫說。「您知道那是用些什麼東西做的嗎?

  您知道就不會吃啦。」

  「怎樣做的我說不出,不能隨意論斷,可是那豬排和燉魚卻是極好的。」

  「這是您的錯覺。我可明白他們在市場上買些什麼東西。那個壞蛋廚子,跟法國人學,到市場上買一隻公貓,剝掉皮,就送到桌上來充兔子。」

  「哎!你怎麼說這麼噁心的事,」索巴克維奇太太說。「怎麼辦呢,親愛的,他們就是這麼做的嘛;不能抱怨我,他們都是這樣做的呀。不管是什麼廢物,要是咱們家的阿庫利卡早就扔到——請原諒——扔到泔水桶裡去了,但是他們卻拿它煮湯!往湯裡放!放到湯裡去!」

  「你在吃飯的時候總愛說這類令人作嘔事兒!」索巴克維奇太太又指責了一句。「親愛的,有什麼辦法呢,」索巴克維奇說:「又不是我這樣幹的,但我要當面對你說:我決不吃烏七八糟的東西。青蛙就是用糖包起來,我也不往嘴裡放,牡蠣也不吃:我知道牡蠣的樣子象什麼。請吃點兒羊肉,」

  他又轉身對乞乞科夫說:「這是羊肋配米飯,不是城裡老爺們廚房裡做的那種羊肉,他們用的肉都在市場上放了四五天了!這都是德國博士和法國博士們想出來的:為了這個,我真想全絞死他們!他們想出了什麼飲食療法,用少吃挨餓的辦法來治病!他們德國人文弱,不吃東西行,他們以為俄國人的胃也受得了!不,全是他們的無稽之談,全是……」說到這裡,索巴克維奇甚至氣憤地搖了一下頭。「他們高談文明、文明,但是這種文明——呸!

  真想用個別的詞,但是吃飯時說不合適。我家裡不這樣。我是吃豬肉——就來隻整豬;吃羊肉,就來隻全羊;吃鵝,就把整鵝端上來!

  我寧願吃兩樣菜,但要吃得心滿意足。「索巴克維奇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話:他把半拉羊肋扒到自己的盤子裡,肉吃光了,骨頭也啃了,還把每塊骨頭嘬了一遍。「這傢伙倒挺會吃。」乞乞科夫心想。「我家裡不這樣,」索巴克維奇用餐巾擦著油手說,「我家裡不這樣,不象潑留希金:有八百個農奴,吃住還不如我家放牲口的!」

  乞乞科夫問道。「這潑留希金是什麼人?」

  「混蛋一個,」索巴克維奇答道。「小氣得難以想像。監獄裡帶鐐銬的犯人也比他生活得好:人全叫他給餓死了!」

  「真的!」乞乞科夫殷勤地接過話茬說,「您是說他家的農奴死的多嗎?」

  「大批大批地,象死蒼蠅似的。」

  「真象死蒼蠅似的?請問他住得離您這裡有多遠?」

  「五俄裡。」

  乞乞科夫喊了一聲,「五俄裡!」他甚至感到了微微的心跳。「那麼從您家大門出去,是往右拐呢還是往左拐?」

  索巴克維奇說。「我勸您不要打聽去這條老狗家的路!

  到任何一個下賤地方去也比到他家去更能得到寬恕。」

  「不,我打聽並無任何目的,不過是想瞭解一下各地情況,」乞乞科夫答道。羊肋之後,端上了奶渣餅,每個都比盤子大得多;不久又端上了大火雞,個頭兒賽牛犢,裡面塞滿了餡:雞蛋啦,大米飯啦,豬肝啦,以及說不上來的什麼東西,都是塞在雞肚子裡。午餐至此結束。離開餐桌的時候,乞乞科夫覺得自己的體重增加了足足一英鎊。主客一塊兒來到客廳,客廳裡已擺好了一小碟果醬,不是梨醬,不是李子醬,也不是什麼別的野果醬,但客人和主人都沒有動它一下。女主人出去往別的小碟裡盛果醬去了。趁她不在,乞乞科夫打算跟索巴克維奇談正事,索巴克維奇在飽餐之後,嘴裡咕咕嚕嚕,發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聲音,躺在圈椅上,手一會兒劃劃十字,一會兒捂著嘴。乞乞科夫對他說道:「我想同您談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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