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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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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裡什麼樣的深情不會被喚醒,不會被觸動,不會激蕩起來呀!他會悵然若失,久久地呆立在那裡,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遠方,忘記了趕路,忘記了耽擱誤事會受到責備和控訴,忘記了自己,忘記了使命,忘記了世界,忘記了宇宙中的一切。然而我們的主人公已屆不惑之年,而且為人冷靜謹慎。但連他也產生奇思異想,而且想了很久,不過他的想法是慎重的,並不是漫無邊際的,有些想法甚至可以說很實際。「小妞兒不錯!」他打開鼻煙盒嗅了一下鼻煙自言自語地說。「但她身上主要是什麼地方好呢?好就好在她看來是剛剛從寄宿學校或貴族女中畢業出來,她身上還絲毫沒有常言所說的婆娘氣,總之,沒有婆娘們身上那種令人討厭的東西,她如今仍是個孩子,身上的一切都是質樸的:想說就說,愛笑就笑。 她現在還沒有定型,可以出息成一個完美的人,也可以變成一個廢物,而且准會變成一個廢物!只要她的媽媽和嬸子大娘們一插手,不用一年的工夫她就會變得婆娘氣十足,變得連她的親爹都認不出她來。哪兒來的傲慢與做作呢;她會按照諄諄教誨行事,開始冥思苦想,苦苦思索:該跟什麼人說話,怎樣說,說多少,該看誰,怎樣看;她無時無刻不在提心吊膽地怕多說了話;終於連自己也糊塗了,結果便開始一輩子說起謊話來。真是鬼知道會出脫成一個什麼樣的人!」說到這裡,他略停片刻,又接下去:「應該打聽一下她是誰家的閨秀,她的父親是什麼人?是個品德高尚的殷實地主還是個做官撈了一把的正人君子?這個姑娘如果能有二十萬盧布嫁妝,那可真是一塊令人垂涎的肥肉呀。這可是一個體面人的好福氣呀。」 那二十萬盧布誘人地在腦海裡閃爍著,使他不由得暗自責怪自己為什麼在排解馬車糾紛的時候沒有趁機向馬夫或前導馬御手探聽一下車上的女眷是誰家的。但是,索巴克維奇的村莊不久就展現在眼前,驅散了他的胡思亂想,使他開始考慮起他所關注的那件大事來。他覺得這個村子很大。兩片樹林——一片樺樹林,一片松樹林,顏色一深一淺,象兩隻翅膀伸展在村子的左右兩側。村子中央可以發現一座帶閣樓的木造住宅,紅色的房蓋,深灰色或者說爐灰色的牆壁,如同我國軍屯區和德國移民區所蓋的那種房子。能看得出來,在建造這座房子的時候,建築師曾同房主的喜好進行過不懈的鬥爭。建築師是個一絲不苟的人,主張對稱;房主呢——卻喜歡舒服,顯然因此才把一邊兒的窗戶全砌死了,在這些窗戶所在的地方只開了一個小窗,那大概為的是照亮暗淡的貯藏室。 正面三角門飾雖經建築師力爭,但終究未能築在房子的正中間,因為主人吩咐把邊上的一根圓柱撤掉,最後原來設計的四根圓柱便只剩了三根。院子是用特別粗的原木柵欄圍起來的,極為堅韌。可見,這位地主對堅固性頗為關注。馬廄、倉庫、廚房也都是又重又粗的原木蓋的,千秋萬代不會倒塌。農民住的房舍建造得也很精緻:牆壁的木頭沒有刨光,也沒有雕花和其他裝飾,但是活兒卻做得牢固結實,無可指責。就連水井也是用一般只有建水磨或造船舶才用的那種結實的槲木構架的。總之,乞乞科夫所見到的一切都堅實牢靠。馬車到大門口的時候,他看到一個窗口差不多同時探出兩張臉來:一張是戴著包發帽的女人臉,又窄又長,象根黃瓜!另一張是男人臉,又圓又大,象俄國做巴拉萊卡琴用的那種葫蘆,順便說說,這種琴輕便,兩根弦,二十來歲的機靈小夥子常常用它裝裝門面,對聚攏來聽他撥弄琴弦的那些白胸脯白脖頸的姑娘們,擠眉弄眼,打打口哨。閒話少說。 且說那兩張臉張望了一下又同時縮了回去。一個僕人從門裡走出,穿著灰色的短上衣,淺藍色的立領。他把乞乞科夫領進穿堂,主人也從屋裡迎了出來。他一看到客人,便簡潔地說了一聲「請!」就把他領進屋裡去了。乞乞科夫看了索巴克維奇一眼,覺得索巴克維奇這次極象一隻中等個頭兒的熊。而且他身上穿的燕尾服也是地地道道的熊皮色,衣袖長,褲腿長,兩腳邁起步來歪歪斜斜的,時常踩到別人的腳上。臉色火紅,象銅錢的顏色。大家明白,世界上有許多臉造物主並沒有肯費許多工夫去精雕細琢過;對這種臉,造物主沒有肯用銼呀鑿子呀之類的小工具,只是掄起斧子就砍:一斧子砍出個鼻子,另一斧子砍出兩片嘴唇,再拿大鑽鑽出兩隻眼,沒有再仔細推敲,說了聲「活!」就打發他到這個世界上來了。索巴克維奇就是用這種方式造出來的一個最堅固的美妙的形象:他的上半身比下半身更有特點:脖頸絲毫不轉動,因而他很少看談話的對方,談話時總是看著壁爐角兒或者房間門。 他們穿過餐廳的時候,乞乞科夫又看了索巴克維奇一眼:是個熊!地地道道的熊!真是再巧不過了:連他的名字米哈伊爾。謝苗諾維奇都使人聯想到熊。乞乞科夫知道他有踩人腳的習慣,所以落腳時便很小心,並且讓他走在前邊。主人好象自己也感覺到有這麼一個缺點,所以馬上問道:「我沒有騷擾您嗎?」乞乞科夫道了謝,說暫時還沒有受到任何騷擾。進了客廳,索巴克維奇指了一下圈椅,又簡潔地說了聲:「請!」乞乞科夫落座的時候,看了一眼牆和牆上的畫兒。畫上是一色的英雄好漢,都是些希臘將領的全身像:有穿著紅軍褲綠軍服、鼻上戴著眼鏡的馬弗羅科爾達托,還有科洛科特羅尼、米阿烏利、卡納裡。這些英雄好漢都是大粗腿、大鬍子,讓人看了不禁要心驚膽顫。在這些希臘彪形大漢中間,不知由於什麼原因和出於什麼企圖,也掛了一張瘦小的俄國將領巴格拉季翁的畫像(畫的下部是一些小軍旗和小炮),而且鑲在一個最狹小的鏡框裡。接下去的是希臘女英雄波別利娜,她的腿要比充斥于現代社交場合的那些花花公子的腰還粗。主人自己是個健壯的人,因此他好象也想用一些強壯的人來裝飾自己的房間。波別利娜旁邊,緊挨著窗口,掛著一隻鳥籠,裡面是一隻毛色灰暗帶白斑點的鶇鳥,樣子非常象索巴克維奇。主客兩人剛剛沉默了兩分鐘,客廳的門就開了,走進來一位女主人。這位太太身材很高,頭戴包發帽,帽帶兒是家制染料改染的。她穩步走了進來,直直地挺著頭,象一株棕櫚。「這是我的費奧杜利婭。伊萬諾夫娜!」索巴克維奇說。乞乞科夫走過去吻費奧杜利婭。伊萬諾夫娜的手,費奧杜利婭。伊萬諾夫娜幾乎是把手徑直塞到他的嘴唇上去的。這一刹那間乞乞科夫留意到她的手是用醃黃瓜的水洗乾淨的。「親愛的,給你介紹一下,」索巴克維奇補充說:「這位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是我在省長和郵政局長家裡有幸認識的。」 費奧杜利婭。伊萬諾夫娜也簡潔地說了聲「請」,頭象扮演女王的女演員似的搖了一下,請乞乞科夫落座。她接著也坐到長沙發上,戴上細羊毛圍巾,就再一動也不動了,甚至連眼睛和眉毛也沒有動一下。乞乞科夫又揚起頭來,又看到了大粗腿、大鬍子的卡納裡以及波別利娜和籠中的鶇鳥。足足有五分鐘的光景,大家都保持沉默,僅有鶇鳥看到木籠子底兒上有糧粒,去啄食,嘴觸到木板上發出了咚咚聲。乞乞科夫又看了一下屋裡的陳設,屋裡所有的東西都是高度堅固、極其笨重的,同屋子的主人有出奇相似之處;客廳的一角放著一張胡桃木大肚子寫字臺,四條怪誕的桌腿又矮又粗:活象一隻熊。桌子,圈椅、靠背椅,一切都帶有種笨手笨腳、令人吃驚的特性,——一言概之,每件東西,每把椅子都好象在說:「我也是索巴克維奇!」或者:「我也很象索巴克維奇!」 「我們在公證處長伊萬·格裡戈裡耶維奇家裡曾念叨過您,」乞乞科夫看到誰也不願說話便先開了口,「那是上個星期四。大家在那裡玩得非常愉快。」 「是的,我那次沒到處長府上去,」索巴克維奇說。「真是個好人!」 「誰?」索巴克維奇看著壁爐角兒說道。「處長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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