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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說完,便都紛紛離開。有一種人非常喜歡無緣無故地糟踐親近他的人。例如,一個身居要職,儀錶堂堂,胸前掛著金星勳章的人,會跟您握手,同您大談一番深奧而發人深省的問題,但轉眼間又會當著您的面兒侮辱起您來。他作踐起人來,就像一個十四品小官兒一樣,根本不象一個胸前掛著金星勳章、大談發人深省的問題的那個人。結果弄得你只有站在那裡驚訝不已,目瞪口呆。諾茲德廖夫就有這種怪癖。誰跟他越親熱,他就會更快地作踐誰:他會給您散佈一些再愚蠢不過的流言蜚語,破壞您的婚姻、買賣,但他決不認為自己是您的對頭;相反,如果有機會再遇見您,他對您仍然會是百般友善、十分友好,甚至會說:「你這個壞傢伙,怎麼不再到我家來了。」

  在許多事情上,諾茲德廖夫可以說是一個多面手,也就是說,什麼都能幹。在同一時間裡,他可以說跟您到任何地方——甚至天涯海角——去旅行,能同您一起幹一番您願意幹的任何事業,可以用他所有的任何東西交換您願意交換的任何東西。槍支、獵狗、馬匹——全都可以成為交換的對象,可是交換的目的可決不是為了佔便宜,而是因為他的生性就是不甘寂寞,酷愛活動。要是他在集上幸而遇到一個老實人並贏了錢,那麼他就將走進商店見到什麼買什麼:馬軛啦,香味蠟燭啦,送給小保姆的頭巾啦,公馬啦,葡萄乾啦,銀臉盆啦,荷蘭粗麻布啦,上等麵粉啦,煙草啦,手槍啦,鯡魚啦,畫兒啦,磨石啦,瓦罐啦,皮靴啦,陶瓷餐具啦——什麼都買,最後把錢花光為止。不過這些東西很少有運到家裡的時候;差不多當天就落到了另一個更走運的賭棍手裡,有時甚至還要搭上自己的煙斗連同煙荷包和煙嘴,有時甚至還要把四匹馬以及馬車和車夫全搭進去,結果他只好一身短打扮去找熟人搭人家的車回家。諾茲德廖夫就是這樣一個人,或者人們會說這種性格已是陳穀子爛芝麻了,會說諾茲德廖夫這種人已經不存在了。唉!這樣說是錯誤的。諾茲德廖夫在這個世界上將長久地存在下去。他到處都同我們在一起,也許只是換上了另一種裝束;但是人們是粗心的,一個人換了裝,他們就覺得換了一個人。

  這時三輛馬車已來到諾茲德廖夫家的大門口。家裡對他們的歸來沒有任何準備。餐廳裡放著木架子,兩個鄉下人站在上邊哼著沒頭沒尾的小曲在粉刷牆壁。地板上滴滿了白灰。諾茲德廖夫吩咐馬上把鄉下人和木架子弄出去,然後又跑到另一個房間去安排別的事情。客人們聽到他在指使廚師準備飯菜。乞乞科夫餓了,但他盤算了一下,五點以前不可能吃上飯。諾茲德廖夫回來,帶著客人去參觀他的村子。他們在兩個小時多一點的時間裡把什麼都看遍了,再也沒有什麼可看的了。他們首先去參觀的是馬廄,在這裡看到了,一匹是灰色帶黑斑的,另一匹是淡栗色的兩匹騍馬,還看到了一匹棗紅馬,長相一般,但諾茲德廖夫卻起誓說是花了一萬盧布買來的。「你買它沒花一萬,」他姐夫指出說,「即使連一千也不值。」

  「真是花了一萬,」諾茲德廖夫說。「你盡可以發誓,隨你怎麼說。」

  「喂,那就讓我們打個賭吧!」諾茲德廖夫說。他姐夫不願打賭。接著,諾茲德廖夫領大家去看了一些馬圈,他說從前這裡也飼養過一些好馬。他們在這個馬廄裡看到了一隻山羊,舊時的迷信說法以為必須在馬匹中間養一隻山羊,看來山羊能夠同馬和睦相處,它可以象在自己家裡一樣在馬肚子下邊散步。後來諾茲德廖夫領客人去看了一隻拴著的狼崽。他說:

  「瞧這小狼崽!

  我故意用生肉喂它。我想讓它長成一隻地道的野獸!「他們又去看了看池塘,據諾茲德廖夫說,兩個人拽裡面的一條魚都很吃力,不過他的親戚也沒有放過機會對此表示懷疑。諾茲德廖夫對乞乞科夫 說:「我要給你看一對兒最出色的狗:大腿壯得出奇,下巴尖得象根針!「他把客人領到一座建造得很漂亮的小房子附近,小房子四周圈成個大院子。一進院,就看到了各種狗,有全身長著長毛的,有只在尾巴和大腿上長著長毛的;狗的毛色也無所不有:有黑色帶黃斑的,有黑褐色的,有黃色帶黑斑的,有白色帶黃斑的,有紅色帶花斑的,有黑耳朵的,有灰耳朵的……狗的名字五花八門,幾乎全是命令式:開槍,罵去,飛過去,著火,罵見鬼,好漢,挑眼兒,急性鬼,找碴兒,美人兒,女監督,獎賞。

  諾茲德廖夫走到它們中間真象父親到了兒女中間一樣:它們馬上翹起尾巴迎著客人奔過來,向他們打招呼。有十來條狗把爪子放到諾茲德廖夫的肩上。」罵去「也向乞乞科夫表示了這樣的友情,它用後腿站起來,伸出舌尖舔了舔乞乞科夫的嘴唇,乞乞科夫馬上嚼了一口。參觀完了那些大腿健壯得出奇的狗(的確是一些好狗),又去看一條克裡米亞母瞎狗。據諾茲德廖夫說,它快死了,可是兩年前還是一條很好的狗;他們看了那條母狗——母狗的確是瞎了。不久又去看水磨,水磨上缺一個安放碾砣的部件——這個部件放上碾砣就會在軸上飛快地轉動,用俄國鄉下人的形象語言來說,那塊碾砣就叫作「飛轉子」。

  「瞧,這就快到鐵匠爐了!」諾茲德廖夫說。走了不遠,他們果真看到了鐵匠爐,後來他們也參觀了鐵匠爐。「在這片地裡,」諾茲德廖夫用手指著一片田野說,「到處是野兔,把地面都蓋住了;有一次我親手拽住後腿捉到了一隻。」

  「喂,你用手捉不到野兔的!」他姐夫指出說。「可我的確捉到了,是特意捉到的!」諾茲德廖夫回答說。「現在,」他轉身對乞乞科夫說,「領你去看看我的地界。」

  諾茲德廖夫領著客人在一片佈滿土墩的田地裡散步。客人們必須在休耕地和耙過的莊稼地之間穿行。乞乞科夫開始感到累了。他們的腳在許多地方都踩出水來,這裡地勢低窪。開始時,他們留心腳下,注意選擇落腳的地方,可是後來,他們看到這樣做無濟於事,也就直起腰,不再去理會哪兒泥濘多些、哪兒泥濘少些了。走過相當一段距離之後,他們突然看到一根木樁和一條窄壕溝組成的地界。「那就是地界!」

  諾茲德廖夫說。「這一邊你能看到的全部,都是我的,就連那一邊,那片灰濛濛的樹林以及樹林後邊的一切,也全都是我的。」

  他姐夫問道。「那片樹林什麼時候變成你的啦?」他姐夫問道。「是你不久前買下的嗎?那原來可不是你的呀。」

  諾茲德廖夫答道。「對,是我剛剛買下的,」諾茲德廖夫答道。「你什麼時候來得及這麼快買下的呢?」

  「什麼時候,前天買的嘛,媽的,還花了高價哩。」

  「那天你不是趕集去了嗎?」

  「唉,你呀,索夫龍!莫非不能同時既趕集又買地嗎?我趕集去了,是我的管家去買的。」

  「噢,原來是管家買的!」他姐夫說完,又好奇地搖了搖頭。仍沿著泥濘的老路,客人們回到了家裡。諾茲德廖夫把他們帶進書房,不過這書房並看不出一般書房的跡象來,也就是說看不到書籍和紙張;幾把馬刀和兩支獵槍掛在牆上。聽說一支值三百盧布,另一支值八百盧布。他姐夫看完,只是搖了搖頭。以後又展示了幾把土耳其短劍,其中一把卻錯刻著俄國工匠的名字:「薩韋利。西比裡亞科夫鑄」。不久又讓客人們欣賞了一架手搖琴。諾茲德廖夫當場給客人搖起來。手搖琴的演奏令人不無愉快之感,可是琴裡面好象出了點兒什麼毛病:由於馬祖爾卡舞曲沒奏完就響起了《馬爾布魯格出征歌》,不久《馬爾布魯格出征歌》又變成了大家熟知的一支圓舞曲。諾茲德廖夫早就不搖了,但琴裡有一支笛子卻雅興大發,不肯罷休,又獨奏了很長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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