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死魂靈 | 上頁 下頁


  第二章

  這位已經在本市呆了一個多星期了的外來的先生,天天出去參加宴會和晚會,度過了這樣一段所謂美好時光。現在他終於決定把訪問活動轉向郊區,去拜會他早已應承了的馬尼洛夫和索巴克維奇這兩位地主。促使他這樣做的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一件更重要使他更關切的事情……不過,這些,慢慢地讀下去,只要有充足的耐心把我們呈獻的這部小說讀完,到時候就會知道的——這部小說很長,情節越往後就越離奇,直到終篇。卻說車夫謝利凡得到吩咐一早就套好了大家都熟悉的那輛輕便馬車;彼得魯什卡受命呆在家裡照看房間和皮箱。介紹一下我們主人公的這兩位奴僕,對讀者並不是多餘的。

  當然了,儘管他們不是那麼顯要,而只是所謂二流乃至三流角色,雖然在他們身上並不建立這部小說的主線和情節,只不過有時他們會涉及,觸及他們——可是作者喜歡不管幹什麼都滴水不漏,他雖然是一個俄國人,可在這方面他卻願意象德國人那樣面面俱到。不過,介紹一下也用不了多少時間和篇幅,因為讀者已經知道了彼得魯什卡身穿一件略顯肥大的老爺穿舊了給他的褐色外套,並象任何具有他那種身份的人一樣,長著一個大鼻子和兩片厚嘴唇,因此許多的營養也就不再需要補充。他的癖性,與其說是愛談吐,不如說好沉默;他甚至還有獲取知識讀書的高雅興趣,而且從不挑剔書的內容:英雄豔遇也好,祈禱書或普通的識字課本也好,不管讀什麼,他都同樣專心;就是扔給他一本化學,他也不會拒絕。使他高興的是閱讀這個動作本身而不是他讀的是什麼,或者說得更準確些,是閱讀的過程:字母總能組成一個什麼詞——而這個詞有時候鬼才知道究竟代表一個什麼意思,瞧,多有趣。

  這種閱讀多半是在穿堂裡躺在床上讀的,因此已經壓得身下的那條褥子又硬又薄,象一張死面油餅了。除了酷愛讀書之外,他還有兩個老毛病,這兩個老毛病又組成了他的另外兩個特點:一個是不脫衣服睡覺,也就是說,穿著那件外套倒下便睡;另一個是身上總散發出一種頗象臥室裡常有的那種特殊氣味,因此只要他一安下自己的床鋪在哪裡——哪怕是在一間從來沒有住過人的房間裡——並把行囊和大衣一搬進去,就會使人感到那間屋子好象已經有人住了十幾年了。

  乞乞科夫是一個潔癖很重的人,有時甚至達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清晨用靈敏的鼻子吸口氣,就會皺起眉毛,搖著頭說:「你這傢伙大概愛出汗吧。是怎麼回事。出去洗洗澡也好嘛。」為此,彼得魯什卡一言不發,立刻去做一件什麼事情:不是去刷老爺穿的掛在衣架上的燕尾服,就是動手歸攏一下什麼東西。他默不作聲,平常人不得而知他的心裡在想什麼,——也許他心裡在嘀咕:「你也真行,一件事重複四十遍也不嫌煩……」;只有上帝才明白一個僕人在受到主人斥責時心裡在嘀咕什麼,關於彼得魯什卡,第一次就能講這些了。車夫謝利凡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種人……不過,為了介紹一些下等人而浪費讀者這麼多時間,作者深感慚愧,因為他憑經驗知道讀者諸君是多麼不願意結交下等人的。俄國人就是這樣嘛:官階哪怕比他只高一級,他也極願意去巴結;在他看來跟伯爵或公爵的一面之識,比同普通人的莫逆之交都更可靠。

  作者甚至替自己的主人公擔憂,由於他不過是個六品官。七品官也許還願意同他結識,可是那些已經撈到將軍頭銜的人,也許竟會投以輕蔑的一瞥——對腳下匍匐的一切人們總是高傲地投以這樣一眼的,也許他們會連理都不肯理他,這就更糟,那作者就要無地自容了。然而,儘管這兩種後果都令人不寒而慄,可作者還是回頭來談自己的主人公。卻說諸事乞乞科夫頭一天晚上已吩咐完畢,翌晨醒來洗了個澡,全身用濕海綿從腳到頭擦了一遍(只有星期日才這樣做,這天正好是星期日),刮得臉腮又光又滑,簡直跟緞子一樣,而後穿上帶小花點降紅色的燕尾服,再披上熊皮裡子大衣,由客店夥計一會兒從那邊一會兒又從這邊攙扶著下了樓梯,登上馬車。

  馬車慢慢地駛出客店大門,來到大街上。一個過路的神父把帽子拿下了,幾個穿著髒襯衣的孩子伸出手來說:「老爺,可憐可憐孤兒吧!」車夫看出其中一個平日很愛扒車,便抽了他一鞭子,接著馬車便在石鋪馬路上顛簸起來。當塗著紅白條紋的攔路杆遙遙在望的時候,他心中油然而生喜悅,因為這預示著石鋪馬路連同一切其他苦難不久要到盡頭了。腦袋又在車篷頂上非常厲害地碰了幾下之後,乞乞科夫終於飛馳在鬆軟的泥土路上了。按照我們的慣例,城市一落到身後,應該開始描寫路兩旁的景物了:土丘啦,雲杉林啦,稀疏低矮的小松林啦,野生的帚石南啦,燒焦了的古松樹幹啦,空話連篇,不一而足。

  對面看到的是拉成直線的一座座村莊,建得都象一些陳年的劈柴垛房屋,灰色的房蓋,木質雕花裝飾房檐下,宛如繡花手巾掛在那裡。照例有幾個農夫穿著光板羊皮襖坐在門口長條凳上打瞌睡。胖臉束胸的農婦從上面的窗口向遠處看;下面的窗口不是一頭豬把蠢鼻子伸出來就是一頭牛犢在呆望。一句話,都是一些極普通的景物。走了十五俄裡以後,乞乞科夫想了起來:照馬尼洛夫的說法,他的莊園這裡就該是了。但十六俄裡也走完了,仍然不見有村子,要不是迎面來了兩個農夫,也許他們很難到達目的地。兩個農夫聽到問劄馬尼洛夫卡村有多遠時,摘下了帽子,其中一個留著山羊鬍子,腦子比較快,便反問道:「也許是馬尼洛夫卡,不是劄馬尼洛夫卡吧?」

  「對,是馬尼洛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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