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死魂靈 | 上頁 下頁


  他向省長好象無意似地提到,進入他所管轄的省份就象進入了天堂一般,寬廣的道路象鋪上了天鵝絨般平整,如此賢明的官員政府能夠被挑選理應受到大力頌揚。有關崗警的阿諛之詞他對警察局長說了一些。在同副省長和公證處長談話時,雖然他們只不過是五品官,卻故意錯稱了兩次「大人」,討得了他們倆的歡心。這一切的結果是,省長請他于當天出席家庭晚會,其他官員有請他吃午飯的,有請他玩波斯頓牌的,也有請他在家裡喝杯茶的。來客來訪力避多談關於自己;即使談,那也是一般客套,顯得極其謙虛;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話多少有些轉文,說他是當今世界上一條無足輕重之蛆蟲,頗不值得諸公如此垂青,說他生平由於廉潔奉公而命途多災,屢遭攻訐,樹敵甚多,有人竟欲置他於死地,而今他盼望安閒度日,周遊各地以求一安身立命之所,說他到達本市以後,認為不容推卸的責任乃是自己向當地官員表示敬意。這就是本市的人從這位來客嘴裡聽到的一切。來客立刻就要去到省長的家庭晚會上露面了。為了準備應約赴會,他足足花費了兩個多小時。那麼仔細認真修飾打扮,即使走遍天下也未必能碰第二個人。

  午飯後他睡了一小覺,便吩咐打水來洗臉。在嘴裡他用舌頭頂著腮幫子,用香皂擦洗了好久,而後從客店夥計肩上拿過手巾來,先對著夥計的臉噴了兩三口氣,就從耳根開始向四面八方擦,把自己的胖臉擦了又擦。後來對著鏡子戴好罩胸,把從鼻孔裡伸出來的兩根鼻毛拔掉,隨後就穿上了帶小花點絳紅色的燕尾服。這樣穿戴完畢之後,他便坐上自用馬車,在無限廣闊的大街上顛簸。街上只有偶爾從窗戶裡射出來的微弱燈光來照明。不過省長官邸依然燈火通明,頗有舉辦大型舞會的氣派;一些掛著車燈的馬車停在門前,兩個憲兵站在門口,馭手趕牲口的聲音又從傳來遠處,——一句話,應有盡有。走進大廳以後,乞乞科夫只好把眼睛眯縫一小會兒,因為蠟燭、燈火和仕女們服裝的光亮太耀眼了。一切都閃閃發光。

  飄動著的黑色的燕尾服,一會兒在這兒散開,一會兒又在那兒聚攏,好似炎熱的七月盛夏老管家婆在敞開的窗戶前邊把大塊晶瑩潔白的精糖砸成閃亮的碎塊時圍著閃亮的糖塊飛動的群群蒼蠅一般:在旁邊孩子們好奇地看著管家婆揮動錘子的乾瘦的手臂,而蒼蠅們則圍成飛行輕騎隊,駕著輕風,趁著管家婆老眼昏花和陽光刺眼的機會,大模大樣地時而稀稀拉拉時而成群結夥地到香甜可口的糖塊上麇集;食物豐盛的夏天本來到處都盛滿了佳餚美味,蒼蠅們早已吃得肚滿腸肥,它們決不是為了吃來到這裡,只不過是想來露露面,在糖塊上隨便走動走動,彼此蹭蹭前腿或後腿,或者用爪子在自己翅子下面撓撓,或者伸出兩隻前爪搓搓自己的頭上,然後轉個身飛走,隨後再同新的惹人的輕騎隊一起飛回來。乞乞科夫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周圍情況,已被省長挽住手臂,立即介絲給了省長夫人。來客當然沒有失禮:他說了一句恭維話,非常合乎一個官銜不太大可也不太小的中年男人身份。

  當人們雙雙起舞,把不跳舞的人推到牆邊時候,他背著手非常專注地看了跳舞的人大約兩分鐘。女客們雖有許多人衣著講究、入時,但也有些人穿的是省城裡能弄到的服裝。在這裡男人們也跟在任何地方一樣,分成兩類:一類是瘦子,他們總是繞著女客們轉悠;其中有些人很難同彼得堡的紳士們區分開,不是留著一部梳法極其時髦的連鬢短須,就是有著一張招人喜歡刮得極其光滑的臉蛋兒,他們在太太們的身旁那麼瀟灑地坐,滿口法國話,總會逗太太們開心,完全象在彼得堡一樣。男人中的另一類是胖子,或者象乞乞科夫這樣:既不太瘦也不太胖。這類男人同第一類不同,他們看著太太們,她們躲開,只是左顧右盼地關心著省長官邸的僕人是否把打惠斯特牌用的鋪綠氈的牌桌在什麼地方放上了。他們的臉又胖又圓,有的臉上甚至長著個痣,有的臉上還有幾點麻子,他們的頭髮既不留成蓬起的雞冠式,也不燙成卷髮,也不理成法國人說的「聽天由命」式,——他們的頭髮不是短短地剪著,就是光光地抿著,他們多半是滾圓胖大的臉型。這些都是本市的達官貴人。是啊!胖子比瘦子要善於立身處世。

  大多瘦子是聽人吩咐的,或者只不過在哪裡掛個名,成天東遊西逛;他們好象是過於輕浮的存在、完全靠不住。胖子們卻從來不坐偏座,坐的總是正座,一坐下來,就穩當牢靠,即使座位被坐壞壓碎,也還是照坐不誤。他們不喜歡擺闊;他們身上的禮服不象瘦子身上的剪裁的那麼講究,可是他們的錢匣裡卻裝滿了上帝的獎賞。用不上三年瘦子就會把農奴典押得淨光;胖子則不聲不響,可是一看——他卻用太太的名義在市區的一頭兒購買了一所房子,接著在市區的另一頭兒又買下了另一所房子,不久在市郊又添了一座小村子,然後連同農田買進了一座大村莊。最後,為上帝和皇上盡職盡責的胖子,贏到了人們的崇敬之後,便告老還鄉,當地主、當體面的俄國式紳士老爺,過起慷慨好客地生活來,而且過得極好。在他身後一些瘦弱的繼承人接著便出現;這些瘦子呢,就會按著俄國人的慣例,把父親的家產以駟馬難追的速度揮霍一空。

  毋庸諱言,乞乞科夫在觀察這個社交場面的時候心裡幾乎就是這樣想的,結果他便加入了胖子的一夥。他在這堆人裡幾乎見到的全是一些熟悉的面孔:督察官,長著兩道烏黑的濃眉,時而眨巴一下眼,好象在說:「跟我來,老弟,到另一個房間去,我告訴你一件事兒」,事實上他卻很少說話,老成持重;身材矮小的郵政局長,談吐詼諧,愛發哲理性的議論;處事精明的公證處長,待人和氣。這些人跟他都象歡迎老朋友似地打招呼,乞乞科夫則報之以微微側身的鞠躬,雖然側身,無愉快之感頓生。在這裡他認識了待人隨和、彬彬有禮的馬尼洛夫,以及看來有些笨手笨腳的索巴克維奇——第一次見面這人就踩了他一腳,說了聲:「請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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