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聖誕節前夜 | 上頁 下頁
十八


  消息傳來,奧克桑娜坐立不安。她不太相信別列彼爾奇哈親眼所見的說法以及娘兒們的種種傳聞;她知道鐵匠是敬神如命的人,不至於下狠心去毀滅自己的靈魂。要是他真的一走了之,再不想回村裡來了怎麼辦?未必在別的地方還能找到像鐵匠這樣的好小夥子!他對她是那樣的癡情!他比任何人都更能寬容她的任性!這俏美人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翻來覆去,一夜沒有合眼。時而攤開四肢,藉著夜的幽暗,連自己也看不見,裸著迷人的身子躺著,幾乎是大聲地責駡自己;時而又平靜下來,下決心什麼也不想——然而卻思緒綿綿不斷。她渾身發熱;到了早晨,她竟是對鐵匠一往情深了。

  楚布對於鐵匠的死活既不高興,也不悲傷。他心裡只想著一件事:他無論如何忘不了索洛哈的無情無義,即使在睡夢中也不停地咒駡她。

  已是清晨了。天亮之前,整個教堂便擠滿了人。年老的婦人們頭戴白蓋布,身著白呢長袍,在教堂門口十分虔敬地畫著十字。貴族太太們穿著綠色和黃色的短外衣,有的穿著繡有金銀邊飾的藍色長袖衫,站在老婦人的前頭。姑娘們頭上盤繞著一疊發帶,而脖子上則掛著項圈、十字架和古錢串頸飾,使著勁兒要擠到掛滿聖像的牆跟前去。站在最前面的是貴族老爺和普通的莊稼漢,一個個蓄著鬍子,留著額發,脖頸粗壯,下巴頦刮得光溜溜的,多半穿著帶風帽的外套,底下露出白色或藍色的長袍子。

  環顧四周,只見人人臉上喜氣洋洋。村長不停地舔著嘴唇,想像著開齋之日可以飽吃臘腸來解饞的樂趣;姑娘們默默想著跟小夥子們一塊去盡情溜冰的情景;老太婆們則比往常更加起勁地喃喃禱告。整個教堂都聽得見哥薩克斯維爾貝古茲連連叩頭的響聲。只有奧克桑娜站在那裡惘然若失:她在禱告,又心不在焉。她心煩意亂,越來越懊惱,越想越傷心,臉上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淚水在她的眼裡顫動著。姑娘們猜不透她傷心的原因,也想不到是為了鐵匠的緣故。然而,不只是奧克桑娜一個人記掛著鐵匠的命運。

  村裡所有的人都覺得這節日沒有過節的氣氛。真不湊巧,教堂執事蹲在麻袋裡經過一番折騰之後,嗓子嘶啞了,聲音哼哼哧哧的,只勉強聽得見;誠然,外地來的男低音歌手唱得挺不錯的,但是,如果鐵匠在場的話,可要強得多,先前每當唱起《我們的天父》或者《聖天使》的時候,他就走到唱詩班的席位上,使勁地唱出在波爾塔瓦詠唱的那種音調。再說,他一個人還兼做著教堂庶務的差使。晨禱做完了,緊接著午前的禱告①也結束了……鐵匠果真就這樣下落不明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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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東正教午前所做的禱告儀式。↓

  黑夜將要過去的時候,魔鬼馱著鐵匠快馬加鞭地往回趕。一眨眼的工夫,瓦庫拉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門口。這時,雄雞報曉了。「你往哪兒跑?」他一把拽住企圖逃走的魔鬼的尾巴,喝道,「慢著,朋友,事情還沒有完呢:我還得好好謝謝你呀。」說著,他抄起一把細樹條,狠抽了三下,可憐的魔鬼撒腿就跑開了,猶如一個莊稼漢剛剛被陪審官放出大牢一樣。就這樣,人類的冤家對頭本想蒙哄、誘惑和愚弄人們,反倒自己遭到捉弄。隨後,瓦庫拉進了外屋,一頭鑽進乾草堆裡,一直睡到午飯時分。他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中天了,不禁吃了一驚:「我睡過頭了,早晨和午前的禱告都給誤了!」這時,敬神如命的鐵匠不由地沮喪起來,心想這或許是上帝有意要責罰他吧,因為他曾有過毀掉自己的靈魂的邪念,才讓他酣睡不醒,竟然在這樣隆重的節日裡誤了上教堂去禱告。

  不過,他自我安慰說,下個禮拜一定找神父去懺悔,從今日起每天叩頭五十次,一年不斷;然後,他瞧瞧屋裡,空無一人。顯然,索洛哈還沒有回來。他十分愛惜地從懷裡取出那雙鞋來,想到這珍貴的禮物和一夜神奇的經歷重又感到驚奇莫名;他洗了臉。穿戴得儘量齊整些,穿上了紮波羅熱人給他的衣服,從箱子裡取出那頂列舍季洛夫產的藍頂新毛皮帽,那還是從波爾塔瓦買來的,還一次也沒有戴過呢;又取出一根嶄新的彩色腰帶;他把這些東西和一根馬鞭子包在一塊頭巾裡,隨即動身去楚布家。

  楚布看見鐵匠走了進來,瞪著一雙大眼,簡直是駭異莫名:鐵匠怎麼又死而復活了?竟敢走進他的家門?怎麼又穿戴得這麼講究,變成了一個紮波羅熱人?不過,等到瓦庫拉打開頭巾,把一頂嶄新的帽子和一根村裡從未見過的腰帶放在他的面前,蔔通一聲跪倒在他的腳旁,他就更加驚奇不止了。只聽見瓦庫拉央求說:

  「寬恕我吧,老爹,別生氣了!給你這條馬鞭子,隨你怎麼抽打,我都心甘情願;都怪我不好;打吧,只要你不再生氣就行!你先前跟我那過世的老爹親如兄弟,常來常往,吃喝不分家。」

  楚布知道,這個鐵匠在村裡是對誰都不在乎的,一隻手能把五戈比的銅幣和馬蹄鐵像捏蕎麥餅似的折彎,如今竟匍伏在他的腳邊,不禁暗暗感到欣喜不已。楚布為了維護自己的體面,拿起鞭子,在他的脊背上連抽了三下。

  「唔,就算了結了,起來吧!你得永遠聽長輩的話!我們就忘了過去的恩怨了!現在你就說說要幹什麼吧?」

  「老爹,把奧克桑娜嫁給我吧!」

  楚布沉吟片刻,瞧瞧那帽子和腰帶:帽子可是珍貴之物,腰帶也不比它遜色;這時,他又想起了無情無義的索洛哈,便斷然地說:

  「好吧!找媒人來!」

  「啊!」奧克桑娜跨進門來,一眼看見鐵匠,不由地喊出聲來,又驚又喜地盯著他看。

  「瞧,我給你帶了一雙多麼漂亮的鞋子來了!」瓦庫拉說道,「這就是女皇穿的鞋子呢。」

  「不!不!我不要鞋子了!」她說,連連擺手,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沒有鞋子我也……」她話沒有說完,便羞紅了臉。

  鐵匠走上前去,拉起了她的手;美人兒垂下了眼簾。她從來還沒有像現在這樣俏麗可愛。鐵匠欣喜若狂,輕輕地吻了吻她,於是她的臉龐罩上了更加豔麗的紅暈,她也就顯得更加楚楚動人。

  已故的大主教路過狄康卡的時候,曾對這村子坐落的地勢讚不絕口,走過街道時曾在一家新房子的前面稍作停留。

  「這幢塗漆畫彩的房子是誰家的呀?」大主教向一個倚在門邊手抱嬰兒的漂亮少婦打聽說。

  「是鐵匠瓦庫拉的家!」那少婦行著禮答道,不用說,她就是奧克桑娜。

  「真不錯呀!好出色的工藝!」大主教仔細端詳著門窗說。一扇扇窗戶全都塗上了一圈紅顏色;而大門上則到處描繪著騎在馬上口叼煙斗的哥薩克。」

  然而,大主教更稱道的是瓦庫拉,因為他聽說瓦庫拉履行了懺悔時許下的諾言,無償地在教堂左側的唱詩班席位上繪上了綠底紅花的圖畫。不僅如此,他又在一進教堂便可見到的側壁上,畫了一個奇醜無比的魔鬼,當人們從旁邊走過的時候,都禁不住要啐著唾沫,每當婦人們懷裡的孩子大哭大鬧的時候,她們便把孩子抱到那幅畫的跟前,指點著說:「瞧,他多可怕!」於是孩子便止住了哭泣,斜睨著那畫上的醜鬼,緊緊地依偎在母親的懷裡。

  (183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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