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果戈裡 > 舊式地主 | 上頁 下頁


  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的房間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箱籠櫃匣。一包包、一袋袋的花籽、菜籽、西瓜籽掛滿了四壁。一團團各色毛線和一捆捆半個世紀以來縫製的舊式衣物的碎布片兒,擺放在箱櫃的角落裡和它們之間的空隙處。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是一個勤儉持家的好主婦,把什麼東西都收撿起來,雖然有時她自己也不知道以後能派什麼用場。

  然而,這棟房子裡最惹人注目的還是那些會咿呀唱歌的房門。一到早晨,房門的咿呀之聲便傳遍整個房子。它們為什麼會咿呀歌唱,是由於門環生了鏽還是因為工匠在製造它們時藏了什麼機關,我就無法說明了,——然而,有意思的是,每一扇門都有其特別的音調:通向臥室的門唱的是尖細的童音;飯廳的門是沙啞的男低音;而外屋的門則發出一種奇怪的刺耳顫音和嗚咽的哀怨之聲,所以,只要側耳細聽,就會分明聽出「哎呀呀,我好冷啊!」的叫喊。

  我知道許多人都很不喜歡這種聲響;可是,我倒是非常喜歡聽呢,有時我在這兒偶然聽到房門吱吜作響,我就會恍如置身於鄉村之中,在那間低矮的小房裡,舊式燭臺上點著一支蠟燭,晚餐已經擺好在桌上,五月昏暗的夜色透過敞開的窗口,從花園窺視著已擺好餐具的飯桌,一隻夜鶯嚦嚦啼囀的歌聲掠過花園、屋舍,飛到遠處的河邊,樹枝猝然一驚,簌簌作響……我的天哪,有多少往事如潮似水地湧上我的心頭!

  房裡都是木椅子,結實笨重,一看就知道是舊時的遺物;它們全都是雕花的高椅背,一色的本色,沒有塗漆畫彩;它們甚至沒有用布料包面,有點兒像如今主教們還在坐的那種椅子。三角形的小桌擺在各個角落裡,四方形的小桌則擺放在沙發和鏡子跟前,那鏡子裝在雕成樹葉形狀的細花框子裡,而框子上爬滿了黑乎乎的一大群蒼蠅,沙發前面鋪著一塊地毯,上面畫著鳥不像鳥、花不像花的圖案,——這一切差不多就是這對年老夫妻的簡樸小屋的全部陳設。

  女僕房裡擠滿了身穿條紋內衣的年輕的和已不年輕的姑娘,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偶而讓她們做做針線活兒,洗洗草莓,而她們則多半溜到廚房去睡懶覺。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認為必須把她們拘管在家裡,嚴加監督,以免鬧出傷風敗俗的事兒來。可是,令她大為驚訝的是,沒過幾個月,有的女僕的身子居然比平時滾圓得多了;尤其令人不解的是,在這棟房子裡,除了一個身穿灰色的短燕尾服、赤著腳、不吃就睡的小廝之外,差不多沒有一個單身漢。

  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平時對犯有過失的女僕總要責駡一通,嚴加懲處,以免紛起效尤。窗戶的玻璃上麇集著無數的蒼蠅,嗡嗡營營地叫個不停,一隻熊蜂低沉地叫著,時而還伴有幾隻黃蜂刺耳的尖叫聲,蓋過它們的嗡嗡之聲;可是,只要一點燃蠟燭,這一大群烏合之眾便紛紛飛去尋找過夜的地方了,黑壓壓地佈滿了整個的天花板。

  阿法納西·伊凡諾維奇很少過問農事,雖然他偶而也驅車到割草和刈麥人那兒去,聚精會神地看著他們幹活的情形;管理農事的擔子便落到了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的肩上。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的家事管理就是不停地為貯藏室開門和關門,就在於鹽醃、曬乾和熬制數不清的水果和農作物。她的家宛如一間化學實驗室。蘋果樹下總是生著一堆火,鐵制三角架上總是架著一口鍋或者一隻銅盆,用蜂蜜、白糖和別的什麼原料熬制果醬、果子凍、軟糕。

  在另一棵樹下,車夫總是在一隻銅甑裡用桃葉、稠李花、百金花、櫻桃仁蒸餾伏特加酒,沒等蒸完酒,他已經醉得舌頭打不了彎兒,說著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壓根兒聽不懂的胡話,然後就到廚房去睡大覺。這些亂七八糟的食品熬呀、醃呀、曬呀,堆山塞海,因為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準備食品總是超過日用所需,喜歡有備無患,要不是其中一多半被女僕們吃掉的話,那麼整個院子大概會要堆得裝不下了,而女僕們則躲進貯藏室裡大吃大嚼,然後又一整天哼哼唧唧,訴說肚子難受。

  至於農田耕作和戶外的其他經營事兒,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就很難去問津了。管家跟村長串通好了,昧著良心,明拿暗偷。他們把老爺的樹林子當作私產,進進出出習以為常,做成了大量的雪橇,然後運到附近的集市上去出售,此外,他們又將高大粗壯的橡樹擅自賣給鄰村的哥薩克,砍伐了去建造磨坊。僅僅有一回,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想去察看一下自家的樹林子。

  於是,套好了一輛掛著大塊皮擋布的輕便馬車,車夫剛剛抖動韁繩,曾在警察隊裡役用過的幾匹馬兒便上路了,那皮擋布竟然在空氣中弄出一陣奇怪的聲響,猶如忽然聽見笛子、鈴鼓和大鼓的和聲一樣;每一根釘子和每一個鐵把手都咣啷直響,一直到了磨坊旁邊還可以聽到女主人乘車出門的動靜,雖然這段距離至少有兩俄裡遠。普利赫裡婭·伊凡諾芙娜不可能不留意到樹林子已被砍伐得不成樣子了,而她從小就熟悉的百年老橡樹已悄然不見。

  「你這是怎麼回事呀,尼奇波爾,」她轉臉對站在身旁的管家說道,「橡樹怎麼這麼稀稀拉拉了?小心,你那腦瓜上的頭髮可別變得這麼稀稀拉拉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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