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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消滅這陣狂熱!他脫下衣服,遊了出去。他要使自己疲倦,好丟開一切,就不管好歹地遊著,淤得又快又遠;接著,他又毫無理由地害怕起來。如果不能遊回岸邊,如果潮水把自己卷走,或者抽起筋來,像哈利德似的,那怎麼辦!他轉身往裡遊。那紅色的山壁看去似乎很遠。如果他淹死了的話,他們會發現他的衣服的。哈利德一家會知道的;但是梅根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在農莊裡是不訂報的。於是他又想起菲爾·哈利德的話:「劍橋的一個姑娘,本來我可以——幸虧我沒有對她做虧心的事!」在這沒來由的恐懼時刻,他發誓不對她做虧心的事。於是,他的恐懼消失了;他很容易地遊了回去,在陽光下曬乾身體,穿上衣服。他有點兒傷心,但是不再悲痛了;至於他的身體,那已經神清氣爽了。

  在艾舍斯特這樣年輕的時候,憐憫並不是強烈的情緒。他回到哈利德家的起坐室裡,狼吞虎嚥地吃了一頓茶點,覺得很像是發了燒剛好似的。一切都顯得新鮮和爽朗;茶,奶油吐司加果醬,都異乎尋常地好吃;煙草從來沒有那麼香。他在空屋裡來回走著,東摸摸,西瞧瞧。拿起斯苔拉的針線籃,他擺弄著那些線團和一綹色彩鮮豔的絲線,聞聞斯苔拉放在線團中間的一個裝著車葉草的小香袋。他坐在鋼琴前面,用一個手指彈著曲子,心裡想:「今天晚上她會彈琴的;我要看她彈;瞧著她使我很舒服。」

  那本書還留在她放在他身旁的地方,他拿起來,想看。但是梅根的悽楚的小身影立刻又出現了,於是,他站起來,靠在窗口,聽新月飯店花園裡的畫眉鳥歌唱,凝視著樹下夢一般的藍色的海。一個僕人進來收走茶點,他依然站著,吸著傍晚的空氣,竭力什麼也不想。接著,他看見哈利德兄妹打新月飯店的大門進來了,斯苔拉稍稍走在菲爾和兩個孩子前面,大家都拿著籃了。他本能地退縮了。他的心剛受過那麼嚴酷的折磨,突然看到斯苔拉,就有些怕接觸,然而卻又需要這種接觸的親切的安慰——一面抱怨對他的這種影響,一面又渴求這影響的那種寧靜的純潔無邪的氣氛,以及瞧著斯苔拉的臉的時候所獲得的快感。他靠在鋼琴後面的牆上,看她走進來站著屋裡,神色有點兒發呆,好像很失望似的;然後她看見了他,便露出微笑,笑得那麼快,那麼明朗,使艾舍斯特既覺得溫暖,又感到惱火。

  「你根本沒有來找我們,弗蘭克。」

  「沒有;我有事不能來。」

  「瞧!我們采來了這樣可愛的晚紫羅蘭!」她伸出握著一束紫羅蘭的手。艾舍斯特把鼻子湊過去,心頭激起了種種迷惘的渴望,可是他又看見梅根仰起焦急的臉注視著行人,立刻就冷了半截。

  他說了一句「多好啊!」便走開了。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裡,聽得兩個孩子正走上樓梯,為了避開她們,他便一歪身倒在床上,兩條胳臂交叉著放在臉上,就這樣躺著。現在,他覺得事情已經真正作了決定,梅根已經放棄;他恨起自己來,幾乎也恨起哈利德兄妹來,還恨他們那種英國式家庭的健康幸福的氣氛。他們為什麼偏偏碰巧到這裡來,驅逐了他的初戀——而且向他表明,他即將是一個普通的勾引女性的好色之徒而已?斯苔拉有什麼權利用她那潔白羞澀的美貌,使他確切地知道自己決不會跟梅根結婚,而且在徹底破壞了這件事之後,給他帶來了這樣刻骨難忘的愧悔和這樣的憐憫?梅根這時總該回家了,由於可悲的尋找而筋疲力盡了——可憐的小東西!——

  說不定還在盼望到家能夠看見他哩。艾舍斯特咬著袖子,抑制悔恨交迫的呻吟。他去吃晚飯的時候,悶悶不樂,一聲不響,他這種情緒甚至對兩個孩子也投下了一層陰影。這個晚上過得很陰鬱,大家的脾氣都不大好,因為他們都疲倦了;他幾次看見斯苔拉在瞧他,流露出委屈和迷惑的神色,這使心情不好的他反而高興。他睡得很糟,一早起來,便走了出去。他來到海灘上。獨自待在寧靜的、藍色的、陽光照耀的大海的邊上,心頭稍稍輕鬆了點兒。真是個自負的笨蛋——

  以為梅根會那麼難受!只要過一兩個星期,她就差不多全忘了!他呢——不錯,他會獲得善報!一個善良的年輕人!如果斯苔拉知道的話,她會祝福他,因為他抵抗住了她相信的那個惡魔;他冷酷地笑了一聲。可是慢慢地,大海和天空的寧靜和美,還有那些飛著的寂寞的海鷗,卻使他感覺羞愧,他游泳了一陣子,便回去了。

  在新月飯店的花園裡,正是斯苔拉坐在一張折凳上畫畫。

  他偷偷走到她背後。你瞧,她是多美:專心致志地彎著身子,端著畫筆,估量著遠近大小,皺著眉頭。

  他溫和地說:

  「斯苔拉,昨天晚上我太不好了,請你原諒。」

  她嚇了一跳,回過頭來,臉漲得緋紅,習慣地迅速說:

  「沒有什麼。我知道有件什麼事兒。朋友之間這是不要緊的,是不是?」

  艾舍斯特回答:

  「朋友之間——咱們是朋友了,是不是?」

  她仰臉看著他,使勁地點頭,那排上齒又閃露在快速而明朗的微笑中了。

  三天后,他和哈利德兄妹同行,回到倫敦去。他沒有寫信到農莊去。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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