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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維妮佛梨德在格林街站著招待客人,比平時顯得稍為不夠鎮定一點。索米斯要求借用她的房屋正逢她處在一個極端要緊的時刻。她受了普羅斯伯·普羅芳一句話的影響,正開始把她的帝國時代家具換成表現派家具。米拉德木器店可以買到各種非常有意思的設計,紫色的、綠色的、橙黃色的圓點子和亂七八糟的線條。再過一個月,房間陳設就可以整個換過。在目前,她錄取的那些極其「迷人」的新兵和那些老兵還不能步伐一致。這就象一支軍隊穿了一半黃制服,一半紅軍裝和皮帽似的。可是他堅強而樂天的性格使客廳生色不少,而這間客廳也許比她想像的更能十足表現這個國家半赤化的帝國主義呢。

  反正這是個企業合併的時代,所以你也不能過存奢望!她的眼睛鍾愛地巡視一下客人。索米斯緊緊抓著一張布爾式椅子的椅背;小孟特站在那個「非常有意思」的圍屏後面,這個圍屏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能夠給她說出個所以然來。第九代從男爵看見那張大紅圓桌子,桌子玻璃下面嵌的是藍色的澳洲蝴蝶翅膀,嚇了一大跳,現在正緊緊守著那張路易十五時代的櫥櫃。

  佛蘭茜·福爾賽死盯著那塊新壁爐板,那是烏木底子細雕了許多紫色的光怪陸離的小圖案;喬治靠著那張古瑟,手裡拿了一個天藍色小本子,好象正要記下賭注;普羅斯伯·普羅芳在盤弄著那扇敞開的門的門鈕,門是黑底子鑲上孔雀籃夾板;靠近他的安耐特兩手勒著腰;兩位莫司肯家的人死待在涼臺上那些花草中間,就好象人不舒服似的;從男爵夫人,又瘦又勇敢的樣子,正拿著手中的長柄眼鏡,凝望著屋子中間的燈罩,罩子是醬黃和橙黃色,塗上些深紫紅,就象天堂開放了一樣。每一個人事實上好象都在釘著一樣東西。只有芙蕾,仍舊穿著新娘的衣服,沒有任何依靠,站在那裡眼光四射,左右交談。

  屋內充滿了嘰嘰咕咕的談話聲。誰也聽不出誰講的什麼;這好象毫無關係,因為誰都不耐煩等待別人回答。時下的談話,在維妮佛梨德看來,和她自己少年時代太兩樣了,那時候最時新的是慢吞吞地談。不過仍舊「很有意思」,而且既然有意思,那當然就行了。連福爾賽家人也談得非常之快——芙蕾和克裡斯朵佛,和伊摩根,還有尼古拉最小的兒子,培特裡克。索米斯當然不作聲;可是喬治靠近古瑟站著。佛蘭茜靠近壁爐板站著,都不停地在發表意見。維妮佛梨德挨近第九代從男爵一點。他好象還會停止一下;他的鼻子很美,而且有點朝下彎,花白的上須也是這樣;所以維妮佛梨德在微笑中慢吞吞地說:

  「好玩,是不是?」

  從男爵從微笑中發出的回答就象連珠炮似的:

  「你記得佛萊塞書裡那個把新娘埋了半人深的部落嗎?」

  他的話說得跟別人一樣快!他還有一雙深褐色的生動的小眼睛,就象天主教神甫的眼睛一樣,四周全是皺紋。維妮佛梨德忽然覺得他說不定會講出一些不入耳的話來。

  「婚禮——總是非常有意思,」她咕嚕了一句,就走到索米斯跟前。索米斯沉默得有點古怪,維妮佛梨德立刻看出是什麼事弄得他這樣呆板。在他的右邊是喬治·福爾賽,在他的左邊是安耐特和普羅斯伯·普羅芳。他只要轉動一下就會看見那兩個人,或者從喬治·福爾賽嘲笑的眼光中看見這兩個人的影子。所以他不瞅不睬是完全對的。

  「他們說悌摩西已經垂危了,」索米斯抑然說。

  「你把他葬在哪裡呢,索米斯?」

  「高門山。」他數數指頭。「連他一共十二個了,包括妻子。你覺得芙蕾打扮得怎麼樣?」

  「漂亮極了。」

  索米斯點點頭。他也從來沒有看見她這樣漂亮過,然而他總免不了有這樣的印象:這個婚姻是不正常的——他仍舊記得一頭埋在沙發角上的那個癱瘓的人兒。自從那一夜之後,一直到今天,她都沒有跟他談過心裡話。他從車夫那裡知道她又上羅賓山跑了一趟,可是撲了個空——一座空房子,沒有人在家。他知道她收到過一封信,可是不知道信裡講的什麼,只看見她躲到房間裡哭了一場。他留意到她有時候看著自己,以為他不注意到,好象仍舊弄不明白他究竟做了什麼事情,使這些人恨他到這種地步。

  唉,事情就是如此!安耐特回來了,夏天慢慢的挨過了——挨得人真不好受,後來芙蕾忽然說她要跟小孟特結婚。告訴他時,她對他表現得稍微親熱一點。他就答應了——反對有什麼用處?他從來就不願使她拂意過,這有老天可表!而且那個年輕人好象對他非常顛倒。當然,她當時是一種什麼都不在乎的心情,而且年紀很輕,輕得厲害。可是自己如果反對的話,那就保不定她做出什麼事來,在他看來,她說不定想要從事一項職業,當醫生或者當律師,那類荒唐事兒。

  她對繪畫、創作、音樂都性情不近,然而他以為,一個未婚女子在這種年頭如果要做點什麼事情的話,還是這些方面最最適宜。整個說來,結婚將會使她安分些,她在家裡總是那樣五心煩躁、坐立不安的,這一點他看得太清楚了。安耐特也很贊成這門親事——安耐特由於他拒絕知道她做下什麼醜事(如果她真的做了的話),好象仍舊蒙著一層面紗似的。安耐特曾經說:「讓她嫁給這個年輕人吧,這孩子不壞——並不象他表面那樣浮泛矯欹的。」不知道她從哪裡學來這種說話——不過她這話總算使他免掉不少狐疑。他這妻子,不管她行為怎樣,看事情總還算清楚,而且常識也豐富,豐富得有點使人不開心。他給了芙蕾五萬鎊的奩資,注明不得轉讓,以防中途變卦。這個婚姻會不會中途變卦呢?他知道,她對另外那一個還沒有忘情呢。新夫婦要上西班牙去度蜜月。她走了之後,他要更加寂寞了。可是往後,她也許會忘記掉,而且和他又好起來!

  維妮佛梨德的聲音打斷他的沉思。

  「怎麼!真是萬想不到的事——瓊!」

  果然是她,穿了一件伊斯蘭教徒穿的長袍——這種衣服象什麼樣子——系一根束髮帶,頭髮拖了出來;索米斯看見芙蕾上前招呼她。兩個人一同走了出去,到了樓梯間裡。

  「真是的,」維妮佛梨德說,「她做事總是異想天開!你可想得到她會跑來!」

  「你怎麼想到請她呢?」索米斯問。

  「我以為她不會來的,當然是這個緣故。」

  維妮佛梨德沒有想到支配行為的總是人的性格;換句話說,她忘掉芙蕾現在也是「可憐蟲」了。

  接到請帖以後,瓊先是想,「我說什麼也不去理會他們!」後來一天夜裡夢見芙蕾坐在小船上死命向她招手,神色異常慘淡;早上醒來,她就改變了主意。

  芙蕾上前跟她說了一句,「我要去換衣服,跟我上去吧,」她就隨她上了樓。芙蕾領她進了伊摩根舊日的寢室,這是預備好給她梳妝打扮用的。

  瓊在床沿上坐下,瘦瘦的,身體筆直,就象個秋天的精靈。芙蕾把房門鎖上。

  她當著瓊把新娘的衣服脫下來。她生得多美呀!

  「我想你會當我是個傻瓜,」她說,嘴唇在抖,「因為如果是喬恩多好。可是這有什麼關係?馬吉爾要我,我也無所謂。這樣我可以離開家。」她把手伸進胸口花邊領子裡,掏出一封信來,「喬恩寫給我的。」

  瓊看一下信:「奧卡納根湖,英屬哥倫比亞。我不回英國了。上帝永遠保佑你——喬恩。」

  「你看出嗎,這一來她永遠不怕了,」芙蕾說。

  瓊把信還了她。

  「這對伊琳不公平,」她說,「她一直告訴喬恩可以照自己意思行事。」

  芙蕾苦笑一下。「你說,她不是也毀掉你的幸福嗎?」

  瓊抬起頭來。「親愛的,人的幸福是誰也毀不了的。這話毫無道理。打擊是有的,但是我們又冒了起來。」

  芙蕾伏了下來,臉埋在她的伊斯蘭教徒長袍上;看見這種情景,瓊感到一陣難受。一聲壓抑著的嗚咽升進她耳朵裡。

  「不要——不要難受,」她輕聲說,「不要哭了!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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