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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第三卷 第十章 芙蕾的婚禮

  十月報紙上形容芙蕾和馬吉爾·孟特婚禮的那一段新聞,簡直沒有表達出這個事件的象徵意義。這個「杜薩特大老闆」的曾孫女和一個第九代從男爵繼承人的結合可以看出階級滲透的外在標誌,而階級滲透正是國家政治安定的一個保證。不妨說,福爾賽家人放棄那種對原來不屬￿他們的「虛文俗套」的自然憎恨,把它看作是他們佔有本能更自然的酬報,現在已經到時候了。而且為了讓位給那許許多多更加新近的暴發戶,他們也不得不高升一下。在漢諾威方場聖喬治教堂舉行的清靜而文雅的儀式上,以及後來在格林街客廳的新婚家宴時,那些不知底細的人決計分別不出誰是福爾賽家人,誰是孟特家人——「杜薩特大老闆」現在已經很遠了。

  在索米斯和那位第九代從男爵之間,不論褲子的褶印、上須的式樣、講話的聲調,或者大禮帽的光澤,誰能說得出有絲毫分別呢?再拿芙蕾來說,和那些最像樣的莫司肯家或者孟特家或者夏威爾家女孩子比起來,不是一樣的大方、活潑、明媚、美麗和硬掙嗎?如果說有什麼分別的話,那就是福爾賽家在服裝、儀態、舉止上還要高一等。他們已經成了「上流人士」,現在他們的姓名將正式收在名門簿裡,他們的財產將要和土地聯合起來了。至於這種榮華是不是來得太晚一點,——這些佔有本能的報酬,土地和財產,遲早都將是革命的對象——這仍舊是一個爭論不休,甚至無法爭論的問題。反正悌摩西曾經說過公債要漲價。

  悌摩西這個最後的、失去的一環;灣水路上的那個快達到終點的悌摩西——佛蘭茜就是這樣說的。還有人偷偷地說,這個小孟特是個社會主義者——鑒於他們生活在這種年頭裡,他這樣做真是再聰明不過了,簡直象保險。關於這一點,大家並不感到任何不安。地主階級有時候就會顯出這種可愛的愚昧,做起來非常謹慎小心,只是理論上講講罷了。正如喬治跟他妹妹佛蘭茜說的:

  「他們不久就會有小傢伙了——那就會使他收斂。」

  教堂內陳設的白花和東面窗子中間那一點點青色,望上去顯得極端純樸,就好象故意用來抵消這一段祈禱中難聽詞句似的——那一段話的主旨是使大家的思想集中在小傢伙上面。福爾賽家、海曼家、狄威第曼家坐在左邊座位上,蒙特家、夏威爾家、莫司肯家坐在右邊座位上;芙蕾的一些同過患難的同學,和孟特的一些同過患難的戰友,零零落落地坐著,從兩邊座位上張著嘴東張西望,最後還有三位小姐從時季華時裝店出來時順便走進來的,加上孟特家兩個隨身服侍的人和芙蕾的女傭,客人就齊全了。在這樣一個時局動盪的情況下,也就算得上是濟濟一堂。

  法爾·達爾第夫人和她丈夫坐在第三排,在婚禮進行中她不止一次地抓緊丈夫的手。這齣悲喜劇的來龍去脈她是知道的,所以戲演到高潮時,她的心情簡直近於痛苦。「不知道喬恩心靈上有反應沒有,」她想向法爾微笑說:

  「喬恩到英屬哥倫比亞了,法爾,因為他要待在加利福尼亞。他覺得那邊天氣太好了。」

  「哦!」法爾說,「原來他也慢慢悟過來了。」

  「他買了一點地,要接他母親去呢。」

  「她上那邊去做什麼?」

  「她一心只放在喬恩身上。你仍舊認為這是幸福的解放嗎?」

  法爾一雙精細的眼睛眯起來,從黑睫毛中間望去只剩下兩個灰色針頭。

  「芙蕾和他一點不適合。她沒有教養。」

  「可憐的小芙蕾!」好麗歎口氣。唉!這個婚姻——真怪啊!這個年輕人孟特當然是在芙蕾憤激之下獲得她的;一個人的希望剛剛破滅之後,是一切都不顧的。這樣倉促的決定——正如法爾說的——只能有萬一的機會。看著自己小堂妹戴著面紗的後影,很難說出什麼來,所以好麗的眼睛就巡視一下這個基督教婚禮的全貌。她自己的婚姻是成功的,所以對不幸的婚姻特別害怕。

  這個婚姻說不定最後還會幸福——可是擺明的只是賭博;而把賭博這樣子用製造出來的宗教熱忱在一群時髦的自由思想者中間神聖化起來(把一個人花花綠綠打扮起來,他除掉自由思想,或者絲毫不想之外,還能做什麼),她覺得在這個廢除宗教罪惡的時代裡簡直近於犯罪。她的眼睛從穿著長袍的主教(是個姓夏威爾的——福爾賽家至今還沒有拿出一個主教過)轉到法爾身上,他正在——她有把握說——想著劍橋州賽馬中那匹梅弗萊牝駒十五對一的事情。她眼睛又移開去,落到那位第九代從男爵的側面上,也裝著跪在那裡祈禱。她剛好能看見他膝蓋上面提起褲子的地方兩道整齊的褶印,心裡想:「法爾忘記把他的褲提一下了!」

  她眼睛又移到前一排,維妮佛梨德肥碩的身軀穿著長服,顯得很熱情;於是又移到並排跪著的索米斯和安耐特。好麗嘴邊浮出一絲微笑——那個剛從英法海峽的「南岸」回來的普羅斯伯·普羅芳將也會跪在六七排後面。是啊!這是一件可笑的「小小」事情,不管將來的結果如何;可是它總是在一個規規矩矩的教堂裡舉行的,而且明天早上會在一家規規矩矩的報紙上登出來。

  大家唱起讚美詩來;她能聽見那位第九代從男爵在座位那邊唱著《米甸人的軍隊》。她的小指頭碰一碰法爾的拇指——一陣輕微的震栗,從二十年前保持到今朝,透過她全身。法爾彎身低低地說:

  「喂,你記得那只老鼠嗎?」他們在哥羅尼角結婚時有一隻老鼠就在婚姻登記所的桌子後擦鬍子!好麗用小指和中指死命捏一下法爾的拇指。

  讚美詩唱完了,主教開始佈道。他告訴他們現在處在一個危險時代,因為上議院對待離婚問題是那樣的態度。他說,你們都是戰士,曾經在戰壕裡嘗到過魔鬼的毒氣,因此必須勇敢。婚姻的目的是為了生男育女,不是僅僅為了罪惡的快樂。

  好麗的眼光變得頑皮起來——法爾的睫毛剛好和她碰上。不管怎麼樣,他總不能打鼾。她用食指和拇指捏一下他的大腿,捏得他不自在地動了一下。

  佈道完了,危險也過去了。一對新人正在內間簽字,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她會完得了嗎?」

  「誰在說話?」她低聲問。

  「老喬治·福爾賽!」

  好麗安詳地打量一下這個時常聽人提起的福爾賽。由於自己新從南非洲回來,碰到家裡親友總不免帶有近乎孩提的好奇心。這人個子很大,而且穿著非常整潔;他的眼睛使她有一種古怪的感覺,好象這人沒有固定職業似的。

  「他們走了!」她聽見他說。

  新人從聖壇所裡出來。好麗先望望小孟特的臉:嘴唇和耳朵都在動,眼睛從自己腳下望到胳臂裡攙著新娘的手,忽然間瞠目向著大家,就象人要被槍斃似的。好麗覺得他簡直心醉神迷。可是芙蕾!啊!那就不同了。一身白禮服,面紗遮著前額剪平的深栗色頭髮,顯得特別鎮靜,而且比平時更美;眼皮安詳地遮著深褐色的眼珠。從外表看,她好象人在這兒。可是從內心看,她又在哪兒呢?兩個人經過時,芙蕾的眼皮抬了一下——清澈的眼白那麼一閃,使好麗覺得就象籠鳥振翅一樣,久久不能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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