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出租 | 上頁 下頁
七八


  那天晚上他沒有再見到芙蕾。可是第二天早飯時,她的眼睛老是帶著懇求的神情跟著他,使他沒法逃避得了——這並不是說他想逃避。不!他對這件傷腦筋的事情已經下了決心,他要上羅賓山去——上那個充滿回憶的羅賓山去。最後的那次記憶是——愉快的!那次去是為了阻止那個孩子的父親和伊琳在一起,否則就以離婚為威脅。那次之後,他時常想到這一來反而把他們拉攏了。現在他又要來拉攏那個男孩子和自己女兒。「我真不知道我作了什麼孽,」他想,「要逼著做這些事情!」

  他上火車,又下火車,從火車站沿著那條長長的上坡小徑走來,跟他記得的三十年前的情景還大致差不多。怪事——離開倫敦是這樣的近!顯然有些人在抓著這兒的土地不放手。這樣的遐想使他很欣慰,一面在兩排高高的籬笆中間緩步走著,以免走得太熱,雖則天氣相當的冷。不管人家怎樣說,怎樣處置,地產仍舊有它的真實一面,它並不變動。地產和好的繪畫!行情也許有點上落,但是整個說來還是朝上漲——在一個充滿靠不住的財產、劣等房屋、變動風尚、充滿「今天活,明天死」精神的世界裡,地產是值得抓著不放的。也許法國人的自耕農制度是對頭的,雖則他不大看得起法國人。一個人有一塊地!給人以落實之感!

  他曾經聽見人把自耕農形容為一夥思想閉塞的人;曾聽見小孟特稱他父親是一個思想閉塞的《晨郵報》讀者——真是個目無尊長的小畜生。哼,有些事情比思想閉塞或者讀《晨郵報》壞得多。象普羅芳和他的一班人,和所有這些工黨傢伙,和那些大喊大叫的政客,以及「野性的、野性的女人」!一大堆壞得多的東西!忽然間,索米斯覺得人又沒有氣力,又熱,又心神不寧起來。完全是因為這底下要和伊琳會面弄得他神經緊張!裘麗姑太如果活著的話,會引用「杜薩特大老闆」的話,說他的神經「太刺激了」。

  他現在已經能望見那座房子聳立在叢樹中間;這座房子是他親眼看著造起來的,當初原打算給自己和這個女人住的,而她陰錯陽差終於和另外一個男人在房子裡住了下來!他開始想到杜米特裡歐、公債和其他的投資方式起來。他萬萬不能和她會面時弄得神經這樣緊張;他——不但在將來的天堂,而且也在塵世上——代表對她的末日審判,他是法律上所有權的人性化,現在來會見不法的美的化身。如果當初她克守婦道的話,他們的兒女就會是兄妹;現在,在這一次為這一對兒女撮合的使命上,他的尊嚴絕對不能侵犯。那個倒楣的調子《野性的、野性的女人》一直在他的腦子裡轉,轉得非常頑強,而一般說來他腦子裡是不大鑽進去調子的。走過房子大門前那些白楊樹時,他心裡想:「這些樹長得多高了;還是我種的呀!」

  他按了按鈴,開門的是個女傭。

  「你說。福爾賽先生,來談一件專門的事情。」

  如果她曉得他是誰的話,很可能就會不接見。

  現在痛苦的時刻要來了,他變得強硬起來:「天哪!」他想,「這事從哪裡說起呢!」

  女傭回來。「請問先生有什麼事情?」

  「你說跟喬恩有關係,」索米斯說。

  廳堂裡重又剩下他一個人了,這座灰白相間的大理石砌的小池子就是她第一個情人設計的。啊!她是個壞人——有過兩個情人,可是不愛他!這一次和她重新見面,他一定要記著這個。忽然他看見她在兩道長長的,沉重的紫簾幕中間出現,身子有點晃,好象在猶疑不定;仍舊是往日的姿態和身條,褐色的眼珠裡仍舊是那種驚異而嚴肅的神情,聲音仍舊是那樣鎮靜而兼有提防。「請進來。」

  他穿過簾幕走進去。和那天在畫店和糖果店裡一樣,他覺得她仍舊很美。而這還是他三十七年前和她結婚以來的第一次——真正是第一次——在法律上沒有權利稱呼她為自己的妻子。她並沒有穿黑——他想這大約是那個傢伙的怪念頭之一吧。

  「我來得很冒昧,」他惡狠狠地說;「可是這件事非解決不可,要麼成,要麼不成。」

  「你請坐。」

  「不坐,謝謝。」

  他對自己今日所處的地位感到憤怒,對他和伊琳之間這樣拘禮感到不耐煩,一時失去了控制,把肚子裡的話全倒了出來:

  「這真是倒楣透頂的事;我儘量的潑冷水。我認為我的女兒簡直發瘋,可是我把她嬌縱慣了,所以只好跑來。我想你也歡喜你兒子呢?」

  「當然。」

  「那麼怎麼樣?」

  「由他決定。」

  他感到自己受到頂撞而且有點不知所措。總是這樣子——便是在當年和她做夫婦的日子裡,她也總是弄得他不知所措。

  「這真是異想天開,」他說。

  「本來是。」

  「如果你當初——!哼——他們說不定還是——」他本來想說,「他們說不定還是兄妹,而且少掉這許多麻煩,」可是還沒說完,看見她震栗了一下,就好象自己已經把話說出來似的;這使他很刺痛,就走到對面的窗子面前。窗子外面那些樹倒沒有長——長不了,這些樹已經老了!「至於我這方面,」他說,「你可以儘管放心。如果將來結婚,我並不想和你或者你的兒子見面。這種年頭的年輕人真是——說不上來。可是看見女兒那副可憐相我實在受不了。回去我該跟她怎麼說呢?」

  「請你把我告訴你的話告訴她,這由喬恩決定。」

  「你不反對嗎?」

  「我心裡極端反對;但是不說。」

  索米斯站著啃指頭。

  「我記得有一天傍晚——」他忽然說;可是又沉默下來。這個女人有什麼地方——有什麼地方使他恨或者譴責都有點說不上來呢?「你的兒子——他在哪裡?」

  「我想大約在他父親的畫室裡。」

  「你何妨叫他下來一趟。」

  他看見她按一按鈴,看見女僕進來。

  「去告訴喬恩說我叫他。」

  女僕退出後,索米斯匆促地說,「如果由他決定的話,恐怕這件反常的婚事大致已經算是定局了;那樣的話,那就有些例行手續要辦。我找哪一家律師接頭呢——海林嗎?」

  伊琳點點頭。

  「你不預備跟他們一起住嗎?」

  伊琳搖搖頭。

  「這座房子怎麼辦呢?」

  「喬恩要怎麼辦就怎麼辦。」

  「這座房子,」索米斯忽然說;「當初我造時就存在過希望。如果他們住在裡面——和他們的兒孫住在裡面!人家會說報應是有的。你說這話對嗎?」

  「對。」

  「哦!你相信!」

  他已經從窗口走回來,站得和她很近,而她站在大鋼琴的半圓弧中間,看上去就象受到包圍一樣。

  「我可能和你不會再見面了,」他慢慢地說。「拉拉手好嗎?」——他的嘴唇有點抖,話說得斷斷續續的——「過去的算死掉好了。」他伸出手來。伊琳的臉色變得更蒼白,眼睛是那樣的憂鬱,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眼睛望,兩隻手操在前面仍舊緊緊地勒在一起。他聽見一點聲息,回頭看見喬恩正站在簾幕拉開的地方。他的樣子很古怪,簡直看不出是他在考克街附近畫店看見的那個年輕人——非常古怪;人老得多,臉上一點沒有年輕人的神氣——消瘦、呆滯、頭髮蓬鬆、眼睛陷下去。索米斯掙扎著說了一句話,嘴唇稍為抬一點起來,既不像是笑,也不像是嘲弄:

  「怎麼樣,小夥子!我是代表我女兒來的;看起來,這件事——要由你決定。你母親說她不管。」

  喬恩繼續盯著母親的臉望,不答話。

  「我是為了我女兒的緣故才走這一趟的,」索米斯說,「回去我該跟她怎麼說?」

  那孩子眼睛仍舊盯著母親,靜靜地說:

  「請你告訴芙蕾,這事不成;我必須按照我父親去世前的意願行事。」

  「喬恩!」

  「沒有關係,媽。」

  索米斯呆了,他把喬恩看看,又把伊琳看看,然後拿起自己放在椅子上的帽子和陽傘,向簾幕走去。男孩子閃過一旁讓他出去。才走出簾幕,索米斯就聽見簾幕拉起來的銅環響。那聲音把他心裡的一個想法解放了出來。

  「故事結束!」他想,出了大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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