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出租 | 上頁 下頁
五三


  「呀!不然,先生。我們現在都非常之老了。我爹在我看來簡直是個十足的孩子;他的頭腦一絲一毫也沒有變。不過當然了,他是個從男爵;這就使他落後了。」

  「從男爵,」索米斯跟著說一句;「這是什麼?」

  「從男爵,先生。有一天我也會成為一個從男爵。不過你知道,慢慢的我會熬過的。」

  「滾蛋,你把這件事情也熬過吧,」索米斯說。

  小孟特央求說:「唉!不行,先生。我非釘在這兒不可,否則就連個屁機會也沒有了。我想,無論如何,你總會讓芙蕾自己做主的,你太太對我是中意的。」

  「是嗎!」索米斯冷冷地說。

  「你難不成真的拒絕我嗎?」年輕人的樣子顯得非常沮喪,連索米斯都笑了。

  「你也許覺得自己很老,」他說,「可是你給我的印象卻是非常年輕。什麼事情都呱啦呱啦的,並不說明你就成熟了。」

  「好吧,先生;我在年齡上對你讓步。不過為了表明我是一本正經——我已經找到工作了。」

  「我聽了很高興。」

  「我參加了一家出版社。老爺子出的資金。」

  索米斯用手堵著自己的嘴——他幾幾乎說出「倒楣的出版社」來!他一雙灰色眼珠打量一下這個激動的年輕人。

  「我並不討厭你,孟特先生,不過芙蕾是我的命。我的命——你知道嗎?」

  「是的,先生,我知道;她對我也是如此。」

  「這也許是的。不過我很高興你告訴了我。現在我想再沒有什麼可談的了。」

  「我知道這要由她自己決定,先生。」

  「我希望,要有個很長的時間才決定。」

  「你有點潑人冷水,」孟特忽然說。

  「的確,」索米斯說,「我的人生經歷使我不大喜歡急於給人撮合。晚安,孟特先生。你的話我不預備讓芙蕾知道。」

  「噢!」孟特茫然地說。「為了她,我真可以腦袋都不要。這個她清清楚楚知道。」

  「大約是的。」索米斯伸出手來。瘋狂的一握,深深的一聲歎氣,接著不久是年輕人摩托車傳來的響聲,使人仿佛看見了飛揚的塵土和跌斷的骨頭。

  「這個年輕的一代!」他抑然想著,走到外面草地上來。園丁正割過草,草地上還聞得見新割的青草香——雷雨前的空氣把一切氣味都壓到地面上來。天是一種淡紫的顏色——白楊樹是黑色。有兩三條船在河上駛過,大約是在風雨欲來之前急急趕尋一處蔭蔽的地方。「晴了三天,」索米斯心裡想,「就要來一次暴風雨!」安耐特哪裡去了——很可能就跟那個傢伙在一起——她還是個年輕女子呢!奇怪,沒料到自己忽然有了這樣的慈善心腸。他走進園中涼亭坐了下來。事實是——而且他也承認——芙蕾在他心裡太重要了,所以老婆就顯得完全不重要了——完全不重要了;法國人——永遠不過是一個情婦,而他在這類事情上早就淡了!

  奇怪的是,以索米斯這樣一個天生注意生活有節和投資安全的人,在情感上卻總是那樣孤注一擲。先是伊琳——現在是芙蕾。他坐在小涼亭裡,隱隱意識到這一點,意識到這樣非常危險。這種情感曾經一度使他身敗名裂過,可是現在——現在卻會救下他了!他太愛芙蕾了,所以決不願意再把事情鬧出去。如果他能夠找到那個寫匿名信的人,他就會教訓他一頓,叫他不要多管閒事,把他願意留在潭底的污泥攪起來!·遠遠一道電光,一聲低沉的雷聲,大點的雨滴滴嗒嗒打到他頭上的茅屋頂上。

  他置若罔聞,在一張製作粗野的小木幾上劃起來,用手指在塵積的幾面上畫出一個圖案。芙蕾的前途啊!「我要她過得一帆風順,」他想,「在我這樣年紀,別的全沒有道理。」人生——真是個孤獨的玩意兒!你有的東西永遠不能為你所有。前門去虎,後門又來狼。什麼事情都拿不准!他伸手把一簇擋著窗子的紅茶■摘下一朵來。花開花落——自然真是個古怪的東西!雷聲震得轟轟隆隆,沿著河向東推進,灰白色的電光在他眼中閃爍著;白楊樹頭被天空襯得又清晰又稠密,一陣傾盆大雨嘩嘩嘩落下來,把小涼亭就象罩了起來,而他坐在裡面仍舊置若罔聞地想著。

  風雨過後,他離開躲雨的小涼亭,沿著濕徑走到河邊。

  河上來了兩隻天鵝,躲在蘆葦叢裡。這些天鵝他很熟悉,所以站在河邊觀看它們,彎彎的白頸項、蛇一樣怕人的鵝頭,樣子真體面。「我要做的事情——可不大體面呢!」他想。然而這事還得對付掉,否則就會弄得更糟。現在已經快到晚飯時間,安耐特不管是上哪裡去的,這時總該回來了;現在和她見面的時間愈來愈近,跟她講些什麼以及怎樣一個講法,倒愈來愈使他為難了。他心裡有了一個新的可怕想法。假如她要求給她自由,跟那個傢伙結婚呢!哼,如果她要,也不能給她。他當初娶她並不是為的這個。

  普羅斯伯·普羅芳的形象在他眼前徜徉著,使他放下心來。這人不是那種結婚的人!不是,不是!憤怒代替了一時的恐懼。「他最好不要跟我碰上,」他想。這個雜種代表——!可是普羅斯伯·普羅芳究竟代表什麼呢?肯定說,不代表任何重要的東西。然而卻代表世界上某種相當真實的東西——擺脫掉鎖鏈的罪惡,探頭探腦的幻滅!他代表安耐特從他嘴裡聽來的那句話:「我才不管!」一個宿命論者!一個大陸上的人——一個沒有國界的人——一個時代的產物!索米斯覺得更沒有比這幾個字眼更罵得淋漓盡致的了。

  兩隻天鵝掉過頭來,眼睛掠過他自顧自向遠處望去。其中一隻輕輕噓了一聲,擺一擺尾巴,就象有支舵在駕駛似的,轉身遊走了。另一隻也跟著遊去。兩個雪白的身體和昂揚的頸項在他眼中消逝,他向大房子走去。

  安耐特已經在客廳裡,穿上晚餐衣服;他上樓時一面想著:「漂亮人要做得漂亮。」漂亮!晚飯儘管數量恰當、口味極佳,可是進餐時除掉提到客廳窗簾和适才的暴風雨外,兩個人簡直沒有什麼話說。索米斯一口酒也沒有喝。飯後他隨她走進客廳,看見她坐在兩扇落地窗中間長沙發上抽香煙,身體差不多筆直地向後靠起,穿一件低領的黑上衣,蹺著腿,藍眼睛半睜半閉;相當豐滿的紅嘴唇中間噴出縷縷青煙,栗色秀髮上纏了一條絲帶,腿上穿的是那種最薄的絲襪,頂高的高跟鞋,把足背露了出來。放在什麼房間裡都是一件漂亮的陳設!索米斯一隻手揣著晚餐服口袋裡那封撕碎的信,說道:

  「我要把窗子關起來;潮氣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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