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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第二卷 第一章 母與子

  要說喬恩·福爾賽不願意隨母親上西班牙去,那是一點不正確的。

  他就象一只好脾氣的狗隨著女主人出外散步,把一根美味的羊肉骨頭留在草地上。他走時回頭看了一下。福爾賽家人被奪掉嘴裡的羊肉骨頭時,往往會生悶氣。可是喬恩生性卻不大會生悶氣。他依戀自己的母親,而且這是他頭一次出國旅行。他只隨便說了一下:「媽,我倒想上西班牙去;你去意大利的次數太多了;我願意我們兩個人都玩得新鮮。」於是意大利就改為西班牙了。

  這小子不但天真,而且也很細心。他始終記著自己要把原來建議的兩個月縮短為六個星期,因此切不能露出一點馬腳。作為一個家裡放著一根那樣迷人的羊肉骨頭,而且主意那樣堅定的人,他實在算得上一個好旅伴;他對上哪兒去和幾時去都無所謂,吃飯從不在乎,而且十分欣賞這樣一個對多數英國人都是陌生的國家。芙蕾拒絕跟他寫信,真是極端明智,因為這樣子他就可以每次到達一個新地方時,不存有任何希望或者狂熱,而把注意立刻集中在當地風光上面:驢子和蕩漾的鐘聲、神父、內院、乞丐、兒童、叫喚的公雞、闊邊帽、仙人掌編的籬笆、古老的白色山村、山羊、橄欖樹、綠油油的原野、關在小籠子裡的鳴禽、賣水人、夕照、西瓜、騾子、大教堂、油畫和這個迷人的國土上那些浮空的灰褐色山嶺。

  天氣已經熱了,很少看見有什麼英國人來此,這使他們玩得很開心。喬恩就他自己所知,並沒有非英國人的血統,然而碰到自己本國人時,他卻往往內心感到不樂。他覺得英國人一點沒有荒唐氣息,而且比自己看事物還要實際。他私下跟母親說,自己一定是個非社會的動物——這樣離開那些人,不去聽他們談論人人都談論的事情,確是開心。伊琳聽了,只隨便回答一句:

  「對啊,喬恩,我懂得。」

  在這種隔離的情況下,他有一個無比的機會來領略母愛的深厚;這是做兒子的很少能理會的。由於肚子裡有事情瞞她,他當然變得感覺特別敏銳;而南歐的民族風尚又刺激了他對母親這種美麗典型的傾倒。他過去總聽見人稱她是西班牙美人,可是現在他看出完全不是這回事。她的美既不是英國美、法國美、意大利美,也不是西班牙美——是一種特殊的美!他也很欣賞母親那樣的玲瓏剔透,這是他以前沒有過的。比如說,他就說不出她是否看出他在全神貫注地看那張戈雅的「摘葡萄」,或者是否知道他在午飯後和第二天早上又溜出去,第二次、第三次在那張畫前面足足站上半個鐘點。

  當然,這張畫並不象芙蕾,然而照樣能使他感到情人們所珍視的那種迴腸盪氣滋味——使他想起她站在自己床腳邊,一隻手舉到頭頂上。他買了一張印了這張畫的明信片,放在口袋裡,不時掏出來看看;這種壞習慣當然遲早會在那些因愛、妒或者憂慮而變得尖銳的眼睛下暴露出來。而他母親又是三者俱全,眼睛自然更加尖銳了。在格蘭那達時,他就老老實實被捉著了。那天他在阿蘭布拉山一處小堡的園子裡,坐在一條被太陽曬得暖暖的長石凳上;他原應該從這裡眺望風景,可是他沒有。他以為母親在端詳那些剪平的刺球花中間的盆花,可是聽見她的聲音說:

  「這是你喜歡的戈雅嗎,喬恩?」

  他縮了一下,已經太遲了——那點動作就象他在學校裡藏起什麼秘密文件時可能做出的那樣——他於是回答:「是啊!」

  「這一張當然很可愛,不過我覺得我還是喜歡那張『陽傘』。你爹一定會大大賞識戈雅;敢說他九二年到西班牙時沒有見到。」

  九二年!比他出生還要早九年!他父親和他母親在他出生前的生活是怎樣的呢?如果他們有權利分享他的未來,肯定說,他也有權利分享他們的過去。他抬頭望望母親。她臉上有一種——一種歷盡坎坷的神情,和喜怒哀樂、閱歷與痛苦留下的神秘痕跡,使他望去深不可測、莊嚴而神聖,連好奇心都不敢有了。他母親過去的生活一定非常、非常有意思;她是這樣的美,而且這樣——這樣——他形容不出那種感覺。他起身站在那裡凝望著山下的城市、麥苗青青的平疇和消逝的陽光中閃映的回環山脈。他的身世就象這座古老的摩爾城市的歷史一樣,豐富、深邃、遼遠——他自己的生命到現在為止還只是這樣的幼稚,愚昧和天真得不象話!他望見西面的一帶山嶺就象從海中拔起一樣矗立在青綠平原上;據說當初的腓尼基人——一個黝黑、古怪、隱秘的山居民族——就住在那些山嶺裡!對於他,他母親的身世就象這個腓尼基人的歷史對於下面的城市一樣;朝朝暮暮,城中雞鳴犬吠、兒童歡鬧,然而對它的歷史則茫然無知。他母親會知道他的一切,而他只知道她愛他,愛他的父親,以及她長得很美,這使他感到很抑鬱。別人還有一點大戰的經歷,差不多人人如此,他連這個都沒有:他的幼稚和愚昧使他在自己眼中變得渺小了。

  那天晚上,他從臥室的涼臺上凝望著城中的屋頂——那就象嵌上黑玉、象牙和黃金的蜂窩;事後,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傾聽著鐘動更移時哨兵的呼喚,一面在腦子裡吟成下面這些詩句:

  深夜裡的呼聲!沉睡著的古老的西班牙城市,
  在它晰白的星光下看去是那樣黑漆漆地!
  清澈而纏綿的聲音,它訴說些什麼悲痛?
  是否那巡夜夫,講著他太平無事的古話?
  還是個築路人,向明月振起他的歌喉?
  不,是一個孤單客在哭訴自己的情懷,

  是他在叫喚,「要多久?」

  他覺得「孤單」兩個字太平淡,不夠滿意,但是「孤伶」又太過頭了,此外再也想不出兩音的字眼能用得上的。詩寫成時已經兩點過了,再拿來自個兒哼上二三十遍,一直過了三點方才睡去。第二天,他把詩抄出來,夾在寫給芙蕾的一封信裡;他總要把信寫好方才下樓,這樣就可以心無掛礙地陪他的母親說笑了。

  就在同一天快近中午的時候,他在自己旅館的瓦頂平臺上,感到後腦忽然隱隱的一陣子痛,眼睛裡有種怪感覺,人要作嘔。這是太陽和他太親熱了,中了暑。往後的三天全在半昏迷中度過,除掉前額上的冰塊和他母親的微笑外,他對什麼都只有一種遲鈍的、痛楚的冷淡感覺。他母親從不離開房間一步,總是靜悄悄地守護著他,在喬恩的眼中簡直象個天使。可是有時候他會極端自傷,並且希望芙蕾能看見他。有幾次他痛苦地想像自己和她、和塵世永訣。他甚至擬了一個由他母親轉給芙蕾的遺言——可憐的母親啊!她一直到死都會懊悔不該分開他們!可是他也很快看出現在他可以藉口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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