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騎虎 | 上頁 下頁
二六


  「我要問問福爾賽太太,法爾少爺。」

  「我告訴你,」法爾咕嚕一句,一面脫下大衣,「我現在已經不是中學生了,你知道。」

  瓦姆生並不是一個不懂風趣的人,他打開那只鹿角衣架後面的門,說道:

  「太太,法利勒斯先生。」

  「混蛋!」法爾想,一面走了進去。

  愛米麗給他一個熱烈的擁抱,「怎麼,法爾呀!」詹姆士微帶顫聲說,「你這總算來了;」他的自尊心又恢復了。

  「你為什麼不預先通知我們?現在只剩羊胛肉了。」愛米麗說。「香檳,瓦姆生,」兩個人就接著談下去。

  那張可以伸縮的大餐桌子已經縮得最短了;在這張桌子下面,多少條時髦的腿都曾經休息過;這時詹姆士坐在桌子的一頭,愛米麗坐在桌子的另一頭,法爾就坐在他們中間;他們的四個孩子現在都已羽毛豐滿飛走了,兩個老人顯得非常寂寞,這一點連法爾也多少感覺到。「我希望不要老得象外公這樣就死掉。」法爾想。「可憐的老東西,他瘦得就象根鐵條呢!」他外祖父正跟瓦姆生談論著湯裡放糖的事,所以法爾把聲音放低下來,向愛米麗說:

  「家裡真吃不消,外婆。我想你知道了。」

  「知道的,乖乖。」

  「我出來時,索米斯舅舅還在那裡。我說,不離婚難道就沒有辦法可想嗎?為什麼他急得那樣非離婚不可呢?」

  「喔!乖乖!」愛米麗咕嚕著;「我們瞞著你外祖父呢。」

  桌子那一頭來了詹姆士的聲音。

  「什麼?你們講的什麼?」

  「講的法爾的學校,」愛米麗回答。「小巴裡塞也上那個學校,詹姆士;你記得嗎——他後來幾乎把蒙地卡羅①的銀行都擠倒了。」

  詹姆士喃喃地說他不知道——法爾在學校一定要自己當心,不要染上壞習氣。他帶著憂鬱把自己外孫看看,在憂鬱中隱隱露出不信任的慈愛。

  「你知道,我擔心的,」法爾眼睛看著盆子說,「是錢接濟不上。」

  他靠本能覺察到這個老頭兒的弱點,就是擔心自己的男女外孫生活沒有保障。

  「哦,」詹姆士說,他湯匙裡的湯經這一來全淌掉了,」你可以有一筆很可觀的津貼,不過你可不能超出。」

  「當然,」法爾喃喃地說,「如果是可觀的話。有多少呢,外公?」

  「三百五十鎊;真是不少。我在你這樣年紀時,簡直什麼錢也沒有。」

  法爾歎口氣。他本來希望四百鎊,同時又害怕只有三百鎊。「不知道你那個表哥拿多少,」詹姆士說;「他也上牛津。他父親很有錢呢。」

  「你沒有錢嗎?」法爾大膽地問。

  「我嗎?」詹姆士回答,慌了起來。「我有這麼多的開銷。你父親——」他不響了。

  「喬裡恩表哥家裡的地方真不壞。我跟索米斯舅舅下去過——馬房太好了。」

  「啊!」詹姆士帶有深意地咕嚕一聲。「那座房子——我早知道會是怎樣『結果』!」他一面啃著魚骨頭,一面陷入憂鬱的深思。他兒子的悲劇,和這齣悲劇在福爾賽家族中造成的深刻裂痕,仍舊有股力量把他拖進疑慮和惶惑的漩渦裡。法爾渴望談談羅賓山,因為談羅賓山就等於談好麗,他轉身向愛米麗說:

  「那座房子當初是不是就是替索米斯舅舅造的?」看見愛米麗點一下頭,又繼續說:「我真想你能跟我談談他的事情,外婆。伊琳舅母後來怎樣?她還在嗎?」他今天晚間對於某些事情非常興奮。

  愛米麗用一隻指頭抵著嘴,可是,伊琳兩個字已經傳進詹姆士的耳朵。

  「講的什麼?」他說,一塊羊肉就停在嘴邊。「哪個看見過她嗎?我知道自從那次之後,我們就沒有聽見過她的消息。」

  「沒有,詹姆士,」愛米麗說,「你吃你的飯。誰也沒有看見過誰。」詹姆士放下叉子。

  「你又來了,」他說,「也許非要等我死掉,你才肯告訴我。索米斯是不是要離婚?」

  「胡說,」愛米麗帶著無比的鎮靜說。「索米斯是極其懂事的。」

  詹姆士伸手去摸自己的頸子,把兩簇長白腮須和頸皮、頸骨全都抓在手裡。

  「她——她一直都是——」他說,只有這一句悶葫蘆,談話就中止了,因為瓦姆生這時已經回來。羊胛肉下面是點心、鹹菜和水果、甜食,再下面是到手的一張二十鎊的支票和他外祖父的一吻——跟世界上任何接吻都不同,就好象抑制不了自己似的,嘴唇猛然向前這麼一戳;可是到了穿堂裡,他又恢復進攻了。

  「跟我談談索米斯舅舅的事情,外婆。為什麼他這樣急於要媽離婚呢?」

  「你索米斯舅舅,」愛米麗說,聲音故意顯得若無其事的派頭,「是個律師,乖兒子。他當然懂得怎麼樣做最好。」

  「是嗎?」法爾咕嚕著。「可是伊琳舅母後來怎樣呢?我記得她長得非常之漂亮。」

  「她——嗯——」愛米麗說,「行為很不好。我們都不談它。」

  「對了,我也不要弄得牛津那邊人人都知道我們的事情。」法爾猛然說;「這種辦法太野蠻了。為什麼不能夠私下把父親約束住,非要揎出來不可呢?」

  愛米麗歎口氣。她過去一直就生活在離婚的氣氛裡,原因是她自己就有那種趕時髦的習氣——那些曾經把腿擱在她桌子下的人,有許多都已經弄得臭名昭著了。可是碰到自己家裡人時,她跟別的人一樣不喜歡。不過她出名的講究實際,而且是一個敢說敢為的女人,放著實際不管,去追求一個影子,決不是她的為人。

  「你母親,」她說,「如果能夠完全自由的話,她就會快樂一點,法爾。晚安,乖乖;到了牛津不要穿花花綠綠的衣服,目前不大時興這樣。這是給你的。」

  手裡又弄到一張五鎊鈔票,心裡感到一點點溫暖——他原是喜歡外婆的——法爾出了公園巷。霧氣已經被風吹散了,秋天的樹葉子沙沙作響,星兒在照耀著。口袋裡有這麼多錢,他那個「看看生活」的衝動又在心裡作怪了;可是向畢卡第裡大街的方向走了還不到四十碼遠時,好麗的一張羞答答的臉在他眼前出現了,一雙眼睛嚴肅之中夾著頑皮勁兒;他的手好象握在她溫暖的戴手套的手裡,有點發抖,「他媽的,不來,」他心裡想,「我要回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