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騎虎 | 上頁 下頁
二〇


  他幾乎忍不住要把心裡話傾吐出來,不過總算被他忍著。「噢!我不知道——他時常在馬身上糟掉不少的錢。我也很迷——騎馬啊,打獵啊。跑馬我也非常喜歡;我很想做一個業餘的跑馬手。」他忽然忘記自己只能在倫敦再耽一天,而且已經有兩個約會,就衝口而出說:

  「我說,明天我去租一匹馬,一同上裡希蒙公園去溜一趟,你說好不好?」

  好麗拍手贊成。

  「當然好呀!我就喜歡騎馬。可是喬裡有匹馬,你何不就騎他的?就在這裡。我喝了茶就去。」

  法爾遲疑地望望自己穿長褲子的腿。他想像這雙腿,要穿上棕色長統靴和貝德福呢馬褲,在她眼睛裡一點沒有瑕疵才行。

  「我不大想騎他的馬,」他說。「他也許不高興。而且索米斯舅舅恐怕就要回去了。倒不是我甘心受他挾制,你知道。你恐怕從來沒有過一個舅舅吧?這個畜生倒還不錯,」他接上一句,一面打量喬裡的那匹棗騮馬;那馬正朝他眨眼睛。「我想,你們這裡恐怕不大打獵吧?」

  「不打,打獵我倒不想。一定很有意思;可是殘忍,你說對不對?瓊就這樣說。」

  「殘忍?」法爾脫口而出。「哦,那全是狗屁。瓊是哪一個?」

  「我姊姊——不是一個母親生的——比我大得多。」她舉起兩隻手捧著馬的兩頰,用鼻子去擦馬鼻子,輕輕哼著;馬就象受了催眠一樣。法爾打量著她倚在馬鼻子的臉頰,她的眼睛對他閃閃發光。「她真是個小鳥,」他心裡想。

  回到大房子去時,兩人之間的談話少下來;老狗伯沙撒隨在後面,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走得慢,而且顯然指望他們不要走得使它趕不上。兩人已經走到橡樹下面,停下來等伯沙撒跟上。「這地方真不錯,」法爾說。

  「是啊,」好麗說,歎了口氣。「當然我想各處去跑跑,我願意我是個吉普賽女人。」

  「對了,吉普賽女人最快活,」法爾回答,這個見解是他剛才有的;「你知道,你就有點象吉普賽女人。」

  好麗臉上突然泛上紅霞,就象深暗的葉子被太陽照成金黃一樣。「沒頭沒腦到處亂闖,把什麼都見識到,而且吃飯睡覺就在露天底下——呀!這多麼夠味兒?」

  「我們也來!」

  「對了,我們也來!」

  「一定有意思透頂了,就是我跟你兩個。」

  好麗隨即看出不對頭,臉紅了。

  「對了,我們一定要做,」法爾頑固地說,可是臉也紅起來。「你喜歡做的事情我認為都可以做。那邊是什麼?」

  「是菜園、池子和小樹林,還有農場。」

  「我們下去看看!」

  好麗回頭朝房子望一下。

  「喝茶了,我想是;爹在招手呢。」

  法爾象只狗哼了一聲,隨著她向大房子走去。

  兩人重新走進那間有回廊的廳堂;看見兩個中年的福爾賽正在一起喝茶,兩人就象受了禁制似的,立刻沉默下來。眼前這幕情景的確給人的印象很深刻。一對堂弟兄並排坐在一張嵌花的長椅上,形狀就象三張銀紅色的椅子拼起來的,前面放了一張矮茶几。兩個人都坐得遠遠的,好象故意挑選了這個位置,避免面向著對方;兩個人都只顧喝茶吃點心,不大講話——索米斯的吃相就像是瞧不起那些點心,喬裡恩的神情象在暗笑自己。不留心的人會當作他們並不怎樣貪嘴,其實兩個人都裝了不少營養下肚。兩個年輕人由人送上茶點,也都不聲不響地進行吸收。一直等到抽煙階段,喬裡恩才問索米斯:

  「詹姆士二叔好嗎?」

  「多謝,很龍鍾了。」

  「我們家的人真了不起,可不是?那一天我從我父親的家傳《聖經》上查了一下十個老輩子的年紀。平均是八十四歲,還有五個活著。他們一定會打破紀錄。」說時他古怪相地把索米斯看看,又接上一句:

  「你曉得,我們可不是他們那樣了。」

  索米斯笑了;那意思好象說,「你當真認為我會承認自己比不上他們;你以為我有什麼東西,尤其是生命,會隨隨便便放手麼?」

  「我們也許會活到他們的年紀,」喬裡恩又說下去,「可是你知道總是吃虧在過敏性上,不同的地方就在這裡。我們失掉了信念。這種過敏性幾時有的,怎樣有的,我從來就弄不明白。我父親有一點,可是福爾賽家其他的人,我知道就從來不曾有過。他們從來不會用別人的眼光看自己,這是絕妙的延年術。這一個世紀的全部歷史就表現在我們兩代的差別上。還有,在我們和你們之間,」他接下去說,從煙圈裡滑稽地盯著法爾和好麗看看,弄得兩個很不好受,「還有另外一種差別。我也不知是什麼。」

  索米斯掏出表一看。

  「我們再不走,」他說,「要趕不上火車了。」

  「索米斯舅舅從來不肯誤掉火車的,」法爾咕了一句,嘴裡塞滿了點心。

  「為什麼要誤掉?」索米斯簡短地回答。

  「噢,我不知道,」法爾咕噥著,「別的人可誤掉。」

  在門口時,他悄悄地把好麗的瘦削的黃手使勁勒了好一會。

  「明天我候你,」他低聲說;「三點鐘。我在路口等你;省得找。我們痛快地溜一下。」他到了園門口,回頭望望她;如果不是有礙自己城裡人的身份,就會向她招手。這時候,他舅舅找他談話,他可沒有心思理睬。可是他不用害怕。索米斯一直都保持著十足的沉默,心裡充滿了遼遠的思緒。

  甥舅兩個一路走去時,黃葉紛紛在他們身邊落下來;在多年前那些日子裡,這一英里半的路程索米斯是時常走的;每次下來看房子造得怎樣,心裡都暗暗得意。造這所房子原是預備他和那個女子住的,而現在卻要解除這個女子對自己的約束。他一度回頭望望夾在半黃籬落中間的那條無窮盡的秋色小徑。真是如同隔世!「我不想見她,」他剛才跟喬裡恩說。這是真的嗎?「我也許還得見她一下,」他在想;他打了一個寒噤,突然覺得沒來由地毛骨悚然,就象人家說的聽見自己墳墓上的腳步聲一樣。世界多冷酷啊!多怪啊!他從側面把自己外甥瞄了一眼,心裡想:「我最好象他這樣年紀!不知道她現在怎麼個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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