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騎虎 | 上頁 下頁
一七


  他記得第一次看見她坐在植物園裡等候波辛尼——一個楚楚動人的美人兒,使他想起提香的《天堂之愛》;第二次是在獲悉波辛尼死耗的那一天下午,他父親派他上蒙特貝裡爾方場去向她報信。他還記得那時候她突然在客廳門口站出來——一張美麗的臉上從狂熱的希望轉為冰冷的絕望,他還記得自己心裡起一種憐惜,記得索米斯發出一聲獰笑,同時說「我們不見客」,就砰的把門關上。

  現在第三次見面,她的容貌和身條顯得更加美了——那些狂熱的希望和失望全消失了。喬裡恩看著她時,心裡想:「對了,你恰恰就是爹喜歡的那種女子呢!」他父親那段離奇的殘夏逐漸在他腦子裡變得清晰起來。她談到老喬裡恩時帶著尊敬,並且含著眼淚,「他待我太好了,我真不懂是什麼緣故。他坐在樹底下那張椅子上,看上去那麼美麗,又那麼安靜;你知道,我是第一個跑來看見他睡在那張椅子上的。天氣是那樣好。恐怕沒有比這樣一個結局更幸福的了。我想我們都願意這樣子死去。」

  「很對!」他當時想。「我們全都願意在這樣一個盛夏時節,同時有一個美人從草地上向我們走來時死去呢。」

  他把那間幾乎是環堵蕭然的小客廳稍稍掃視一下,就問她現在有什麼打算。「我打算稍微享受一下,喬裡恩大哥。一個人自己能有點錢真不錯。我從來就沒有過錢。我想,這個公寓還是住下去;已經住習慣了;可是我現在能夠上意大利去走動走動了。」

  「一點不錯!」喬裡恩咕嚕了一句,眼睛望著她微帶笑意的嘴唇;離開時,他心裡想:「真是個迷人的女子!太可惜了!我很贊成爹留給她這筆錢。」後來就沒有見過她,可是每一季他都要給她開一張支票,解進她在銀行裡的戶頭,同時給她住的采爾西公寓寫個便條,說款子已經解進銀行;每次他都收到一封簡短的覆信,告訴他款子收到,一般是從公寓那邊寄出,但有時候是從意大利寄來的;接觸到那張微微有點香味的淺灰色信紙,一手娟秀的直體字,和那句「親愛的喬裡恩大哥」,使他時常覺得如見其人。

  他現在也是有產業的人了,當簽發那張為數不大的支票時,他時常會想起:「恐怕她不過勉強夠用罷了,」接著又會涉想,如果不是有這一筆錢,不知道她怎麼混下去呢,在這樣一個世界裡,那些男人哪個會隨便放過美色的。開頭,好麗還不時講到她,可是「淺灰女子」不久便在兒童的記憶裡消失了;還有瓊,在她祖父逝世的最初幾個星期裡,只要有人提到她過去密友的名字時,她總是悶聲不響,這樣也就不便多提。只有一次,瓊算是明白表示了意見:「我已經原諒她。我非常高興她現在不求人了。」

  喬裡恩接到索米斯的名片,就對女傭說——男管家他最吃不消——「請他在書房裡坐,說我即刻就來;」接著他望望好麗,說:

  「你記得那個常來教你彈琴的『淺灰女子』嗎?」

  「當然,怎麼!她來了嗎?」

  喬裡恩搖搖頭,沒有開口,一面脫掉粗麻布的套衫,換了一件上褂;這些舊事,他忽然看出,跟年輕人還是不說的好。當他向書房走去時,他一張臉上活活是一副古怪而迷惑的神情。

  站在落地窗前面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青年人,正從走廊向那棵橡樹望出去;他盤算:「那個男孩子是誰?他們自己沒有生過孩子啊。」

  年長的一個轉過身來。這兩個第二代的福爾賽比起第一代來還要虛情假意得多;在這所為第一個造的,而現在為第二個所有而且居住著的房子裡,兩個人見面時特別顯得有點勉強,同時表面上卻看出要裝得親熱。「他來是為他妻子的事情嗎?」喬裡恩盤算著;索米斯心裡想:「我怎麼開口呢;」法爾——本來帶他來是打破僵局的——吊兒郎當地站在那裡,在深濃的睫毛下面打量著這個「山羊鬍子」。

  「這是法爾·達爾第,」索米斯說,「我的外甥。他正要進牛津大學。我想到倒可以給他介紹跟你的孩子認識。」

  「哦!可惜喬裡不在家。上哪個學院?」

  「布萊斯奴斯學院,」法爾回答。

  「喬裡是在基督教會學院。他一定很高興來看你的。」

  「多謝。」

  「好麗在家——你要是不怕和女姊妹接近的話,可以叫她帶你去逛逛。你到廳堂裡穿過那些窗簾就可以找到她。我剛才還給她畫像呢!」

  法爾又說了一聲「多謝」,就跑掉了,剩下兩弟兄仍然僵著。「我在水彩畫俱樂部裡看見你幾張畫,」索米斯說。

  喬裡恩眼睛眨了眨。他跟福爾賽家人總有二十六年沒有什麼接觸,可是在他的腦子裡,這些人都使他想到佛裡士①的《跑馬日》和蘭德西爾的那些鏤刻畫。他聽見瓊說索米斯是個鑒賞家,這就更使他討厭。他而且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心情。

  「好久沒有看見你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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