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騎虎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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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到「補習先生」,原來並不在牛津-劍橋俱樂部,而是在山羊俱樂部。這個「補習先生」只比他大一歲,是一個漂亮青年,美麗的褐色眼睛,光滑的黑頭發,小嘴,橢圓臉,懶洋洋的神氣,渾身上下穿得無懈可擊,相當的冷靜,這種青年往往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在他的同夥中間顯得高人一等。一年前他和法爾一樣,差一點被學校開除出去,這一年他進了牛津,因此在法爾眼中簡直近似天神了。他的名字叫克倫姆,在打發銀錢上更沒有人比他打發得更快的了。這好象是他生活的唯一目的——把小法爾看得眼花撩亂,因為他的一半福爾賽性格有時候也會站在一旁觀看,弄不清這些錢究竟為什麼花的。 法爾和克倫姆一起靜靜地吃晚飯,吃得又神氣又考究;兩人抽著雪茄出了俱樂部,各人口袋裡只放一瓶酒,就上自由劇場去看戲,坐在前排。法爾懷著鬼胎,覺得象克倫姆這樣嫺靜的公子哥兒派頭,自己是永遠趕不上的,所以連滑稽歌曲的聲音和美麗的大腿有時候都變得模糊,甚至於聽不見、看不見了。他的理想被激發起來;碰到這種情形,一個人決不會十分自在的。肯定說,他自己的嘴太大了,背心的式樣也不頂好,褲子上沒有辮子花邊,淡紫色手套的背面也沒用黑線縫上兩道細線。而且,他笑得太厲害了——克倫姆從不笑出聲來,只是微笑,同時兩道修整而烏黑的眉毛稍許抬一點起來,剛好在他下垂的眼皮中間形成一道鋒棱。的確!他永遠趕不上克倫姆。不過反正戲倒是出色的,辛茜雅·達克簡直叫人笑痛肚皮。在換幕中間,克倫姆搬出辛茜雅私生活的事情吊他的口味,而且最使法爾駭異的是他還有法子到後臺去。法爾恨不得說:「你帶我去呢!」可是自慚形穢不敢開口;這一來,那最後的一兩幕戲看得很不開心。出了戲園,克倫姆說:「我們再上龐地夢尼姆去看看,離散戲還有半小時呢。」兩人坐上馬車走了一百碼下車,買了兩張七先令六辨士的座位,為的只打算站一會兒,就走進站池。① ①在樓下廳座後面,男女混雜,所以合克倫姆的口胃。 克倫姆就在這種小事情上顯得落落大方,叫人羡慕;他花錢全不在乎。芭蕾舞正演著最後一晚的最後一幕,當時站池裡擠得走都不好走。三排男人和女人全擠在那道欄杆前面。舞臺上旋轉得叫人眼花,燈光半明半暗,煙草味和女人身上的香味混雜在一起,一切在站池裡常見的男女混雜的奇特情調,開始把法爾從他的理想裡釋放出來。他豔羨地望一望一個年輕女子的臉,看出她並不年輕,又趕快看開去。辛茜雅·達克的陰魂啊!年輕女子的胳臂不自覺地碰了他一下;一股麝香和木犀的香味,法爾用眼角瞄了一下。也許她畢竟是年輕的。她的腳踩到他了,向他道歉。他說: 「沒有關係;芭蕾舞很好,可不是?」 「哼,我看得厭氣了;你厭氣不厭氣?」 小法爾笑了——一張大嘴笑得相當惹疼;除此以外,並沒有其他表示——他還不大相信,他的一半福爾賽性格堅持要更加有把握些。舞臺上的芭蕾舞象萬花筒一樣旋轉著,雪白的、淺紅的、翠綠的、淡紫的,突然間凝聚成一座五色繽紛的金字塔。掌聲爆發出來,戲完了!深紫色的簾幕把金字塔隔開。欄杆前面的半圈男人和女人散了,年輕女子的胳臂和他的胳臂緊抵著。離他們不遠,好象有人在鬧事,全都圍著一個襟上插粉紅石竹花的男子;法爾偷眼瞧一下那個年輕女子,女子正望著前面的那群人,人群裡擠出三個人來,挽著胳臂走著,都有點立足不定。當中一個人插了一枝粉紅石竹花,穿一件白背心,留了一撮深褐色上髭;這個人走路時有點晃。克倫姆的聲音說得又慢又平,「你看那個『流氓』,他醉了!」法爾掉頭望去。那個「流氓」已經把胳臂抽出來,筆直地指著他們。克倫姆的聲音越發冷靜了,他說: 「他好象認識你呢!」「流氓」說話了: 「喂!」他說。「你們大家來看!這就是我的混蛋兒子!」 法爾看出了。原來是他的父親!他真可以一頭鑽進大紅地毯裡去。倒不是因為在這裡撞見他父親,也不是因為自己的父親吃醉了;而是克倫姆的那句「流氓」,就象上天的啟示一樣,使他當時看出來這是真情。象他父親那樣一張漂亮的黃黃的臉,插一枝粉紅石竹花,大搖大擺走著,的確象個「流氓」。他一句話不說,低下頭躲在年輕女子後面,就溜出站池;耳朵裡聽見後面喊法爾!他順著鋪了厚厚地毯的臺階跑下去,穿過幾個彈壓的人就到了方場上面。 覺得自己的父親丟人,也許是一個年輕人所能經歷到的最傷心的事情了。在法爾的心裡,當他匆匆溜走時,好象自己的錦繡前程還沒有開頭就已經完結了似的。他現在怎麼能上牛津去跟那班人——跟克倫姆的那些漂亮朋友混呢?因為這些人都會知道他父親是個「流氓」!忽然間,他恨起克倫姆來。克倫姆是他媽的什麼東西,敢說出這種話來?這時候,如果克倫姆在他身邊,他准會把他打倒在人行道上。他的親生父親—— 親父親呵!他的喉嚨裡堵塞起來,兩隻手深深插在大衣口袋裡。他媽的克倫姆!他忽發奇想,打算趕回去找自己父親,挽著他的胳臂,跟他走在一起,就走在克倫姆的前面;可是這念頭立刻就打消掉,他仍舊沿著畢卡第裡大街走去。一個年輕女子擋著他的去路。「不要這麼發火呀,心肝!」他嚇了一跳,躲過女子,忽然間變得冷靜下來。只要克倫姆吐出半句話來,他就給他的頭死捶一頓,事情不是完了嗎?他又走了一百碼光景,覺得這個打算很不壞,接著又整個兒不安起來。 並不是這樣簡單!他記得在學校時,有些不大體面的家長下來看孩子,後來的嘲笑簡直永遠鬧不完。這種恥辱是沒法磨去的。為什麼她母親要嫁他的父親呢,既然他是個「流氓」?太豈有此理了——給人一個「流氓」的父親,簡直跟自己過不去。頂糟糕的是,這兩個字才從克倫姆嘴裡說出來之後,他就明白自己在潛意識裡老早就認為自己父親並不是什麼上流人了。這是他碰上的最最殘酷的事情——對於任何人都是最最殘酷的事情!他一生中從來沒有感到這樣灰心喪氣過,就這樣到了格林街,用一把偷來的鑰匙開門進去。餐室裡,兩隻千鳥蛋已經擺好,看上去很好吃,還放了幾片麵包和牛油,酒壺裡留了一點威士忌——不多不少,這是維妮佛梨德的主意,為了使他覺得自己象個大人。他看了看這些東西,非常倒胃口,就上了樓。 維妮佛梨德聽見他經過自己房門口,心裡想:「乖乖回來了。謝天謝地!他要是學他父親的樣子,我可不知道怎麼辦是好!可是他不會——他象我。親愛的法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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