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他的茶冷了,雪茄始終沒有燃;他來回走著,又礙著面子,又捨不得放棄生命的據點,真是兩難。真受不了!就這樣慢慢把自己消耗掉;一句話不說就把自己交在別人手裡,由他們照應備至地、愛惜備至地把你壓得透不過氣來;這樣活下去,真受不了!他要跟她說老實話;告訴她自己是真正要看見她,並不僅僅是不捨得,這樣說看行不行。他在自己的舊書桌前坐下,拿起一支筆。可是他下不了筆。要這樣求人,求她以自己的美色來取悅他的眼睛,未免太不象話。等於承認自己已經老糊塗了。他決不能做。相反地,他寫道:

  我本來指望舊日的創傷不應聽其阻擋別人的——也就是我和我小孫女的快樂和利益,可是年紀大的人只好放棄妄想;他們只能如此,連活著的妄想遲早也得放棄,而且早放棄早好。

  喬裡恩·福爾賽

  「一股怨氣,」他想,「可是沒辦法。我是倦了。」他封好信,丟在郵筒裡好趁晚班郵件送出;聽見信落到筒底時,他想:「一切的希望都完了!」

  那天的晚飯他簡直沒有吃什麼,雪茄抽了一半就覺得頭暈,只好丟下來,很慢地走上樓,躡著腳走進孩子的臥室。他在靠窗的長凳上坐下。室內點著一張過夜的油燈,剛好照出好兒的小臉,一隻手壓在面頰下面。一隻提前出世的大甲蟲在糊窗格的日本紙裡呼呼地響,馬廄裡的一匹馬煩躁地跺蹄子。睡得象這孩子一樣熟多好!他把木條簾拉上兩級向窗外望去。月亮正升起來,顏色紅得象血。他從來眼有看見過這樣紅的月亮。外面的樹林和田野,在夏季白天最後的餘輝裡,也都帶著睡意。美象一個幽靈在走著。「我活得很長,」他心裡想,「幾乎什麼福都享過。我是一個不知足的傢伙;年輕的時候看過了多少美人。小波辛尼說我懂得什麼叫美。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圓,就象裡面有個人臉!」

  一隻蛾子飛過,接著又是一個,又是一個。「淺灰的女子啊!」他閉上眼睛。他猛然有感,好象永遠不會再睜開似的;他一任這種感覺擴大起來,一任自己沉下去;後來打了一個寒噤,硬撐開眼皮。他覺得人有點不對勁,無疑的,非常的不對勁;終究還得看醫生才對。現在沒有多大關係了!月光將會躡進那片小樹林裡;林子裡將會有許多影子,而這些影子將是唯一醒著的東西。沒有鳥獸,沒有花兒、蟲兒;只有影子——蠕動著;「淺灰的女子!」影子會爬上那棵斷株;會聚在一起喁喁談話。是她和波辛尼嗎?怪想法!而那些青蛙和小蟲豸都會喁喁談起來!這屋子裡,這架鐘滴滴達達多響!窗子外面完全罩在那個紅月亮下面——陰森森的一片;室內也一樣陰森;慢燃著的小守夜燈,鐘聲滴達,保姆的外套掛在屏風邊上,長得就象個女子的身體。

  「淺灰的女子!」他忽然來了一個怪念頭:「她真的活著嗎?她究竟來過沒有?會不會只是他過去愛過而且就要離開的一切美的化身呢?會不會只是一個淡紫灰衣服、深棕眼睛、琥珀頭髮的精靈,在風信子開花季節,花晨月夕出來散步的呢?」他站起來,手抓著窗櫺立了一會,使自己回到現實的世界裡來,然後踮起腳向門口走去。走到床腳時停了下來;好兒,就象感到他的眼睛盯著自己在望,伸動了一下,歎口氣,身子蜷得更緊了,像是畏縮。他又踮起腳走到外面黑暗的過道裡;進了自己的臥房,立刻脫掉衣服,穿著睡衣在鏡子面前站著。真是一把骨頭——兩個太陽穴凹了進去,腿多瘦!他的眼睛抗拒著自己的影子,臉上現出得意的神情。什麼都聯合起來要搞垮他,連鏡子裡自己的影子也要搞垮他,可是他還沒有——垮掉!他上了床,久久不能入睡,竭力想摒除思慮,心裡明知道煩惱和失望對自己的身體非常有害。

  早上醒來時,他覺得非常疲憊,只好把醫生請來。那個小子診視之後,臉板得鐵青,叫他睡著不能起來,而且要戒煙。這也不算受罪;起來又有什麼意思,而且只要他身體感到不適,煙草抽起來總是沒有味道。他拉下遮陽簾,把《泰晤士報》翻來翻去,也不大看,小狗伯沙撒在床邊陪他,一上午就這樣懶洋洋地消磨掉。午飯時,傭人送來一份電報,上面寫著:「信收到,下午下鄉,四點半見。伊琳。」

  下鄉來!總算來了!那麼她的確是活著——而他並沒有被人扔掉。下鄉來了!一股熱氣透進他的四肢;兩頰和額頭都有點發燙。他喝完湯,把食盤推開,極其安靜地躺著,等傭人把食盤收拾出去,剩下他一個人;可是他的眼睛不時要睒一下。下鄉來了!他的心跳得飛快,後來又好象一點不動似的。三點鐘時,他堅決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一點聲音沒有。想來好兒和布斯小姐這時都在教室裡,傭人吃完飯該在睡午覺。他小心地推開門,到了樓下。小狗伯沙撒孤獨地躺在廳堂裡;它隨著老喬裡恩進了書房,再由書房走到外面酷熱的下午太陽裡。他本想走下小山,到小樹林裡接她,可是立刻覺得天氣太熱了,自己決計去不了。

  他改變主意,在秋千旁邊那棵橡樹下面坐下來,小狗伯沙撒也覺得太熱,在他旁邊匍伏下來。他坐在那裡微笑。多麼令人陶醉的流光啊!蟲吟!鳩喚!簡直是夏日的良辰。真美啊!而且他是多麼快樂——快樂得象個小販,不管這句話怎麼講。她要來了;並沒有扔掉他!人生的一切他都有了——只差一點力氣,和一點肉——就差這一點。他就要看見她了,看見她從鳳尾草圃裡走出來,淡紫灰的身材,腰肢微擺,走過草地上的白菀花和蒲公英和「兵士」——戴著花盔的兵蘭花。他不要起身,可是她會走到他面前來,說「好喬裡恩伯伯,對不起!」就坐在秋千架上,讓他看她,並且告訴她自己生了一場小病,可是現在已經好了;伯沙撒將會舐她的手。伯沙撒知道自己主人喜歡她;是一條好狗。

  樹蔭很濃;太陽曬不到他身上,只能把餘下的世界照得非常明媚,連那邊愛普索姆跑馬場的大看臺,和乳牛在田野裡啃苜蓿,用尾巴掃蒼蠅,他都遠遠望得見。他聞到菩提花和紫薄荷的香味。啊!怪不道這麼一大堆的蜜蜂呢。這些蜜蜂都很興奮——很忙,跟他的心一樣忙,一樣興奮;也有點昏昏然,被花蜜和幸福弄得昏昏然和沉醉了,跟他的心一樣沉醉和昏昏然。夏天——夏天——它們仍在哼著;大蜜蜂,小蜜蜂,還有蒼蠅!

  馬廄上鐘樓敲了四下;半小時之內她就到了。他要打這麼一下盹,他最近睡的實在太少;打完了盹,他就可以神清氣爽地迎接她——神清氣爽地迎接青春和美,望著她穿過日光的草地向他走來——淺灰的美人!他向椅背靠起,閉上眼睛。一點薊茸隨著微風飄上他的白鬍子,比鬍子還要白。他不知道;可是呼吸吹動著薊茸,粘著了。一絲陽光透了進來,照上他的靴子。一隻大蜂歇下來,在他的巴拿馬草帽頂上爬著。一陣甜蜜的睡潮侵襲到草帽下面的腦子,那顆頭向前搖了搖,倒在胸前。夏天——夏天!蜜蜂兒哼著。

  馬廄的鐘敲了四點半。小狗伯沙撒伸了一下懶腰,仰頭望望主人。薊茸已經不動了。小狗把下巴擱在太陽曬到的那只腳上。腳沒有動。小狗迅速把下巴挪開,起來跳到老喬裡恩身上,望一下他的臉,叫起來;隨即跳下,屁股坐在地上,仰頭望著;忽然間,發出一聲長長的哀號。可是薊茸跟死一樣的靜止,還有它老主人的臉——

  夏天——夏天——夏天!草地上傳來無聲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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