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這兒樓上多熱——多鬧!他的前額覺得滾燙;她剛才就在他一直感到不適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就在這兒——好象她早已知道在這個地方,想要替他吻掉似的。可是,不但沒有,她的嘴唇反而留下一片異常不舒服的感覺。她說話從來沒有用方才那樣的聲調,從來沒有顯出那種依依不捨的樣子,或者臨走時那樣頻頻向他回顧。他從床上爬起來,拉開窗簾;窗子外面望出去是泰晤士河。空氣非常沉悶,可是望見那片河水平靜地、永無休止地流過時,卻使他的心情為之一暢。「最要緊的事,」他想,「是不要使自己成為一個老厭物。我要想想我的小寶貝,使自己睡覺。」可是倫敦夜晚的熱氣和嘈雜很久很久才消逝掉。夏天清早的睡眠只有短短片刻。老喬裡恩算來隻閉了一下眼睛。

  第二天到家之後,他跑到花圃裡,由好兒幫助他——她的手很輕——采了一大束石竹花。這些花,他告訴好兒,是送給「淺灰衣服太太」的——這個名字在他們之間還使用著。他把石竹放在書房一隻大瓶裡,預備伊琳一到就送給她,以便談到瓊和繼續教琴的問題時使她讓步。這些花的香味和顏色有幫助。吃了午飯之後,他覺得人很累,就去躺了一會,因為馬車要到四點鐘才能從車站上把她接來。可是四點鐘快到時,他變得心神不定起來,自己找到那間面臨車道的教室裡去。好兒和布斯小姐都在教室裡,遮陽簾拉了下來,給她們擋著七月裡的悶熱。兩個人都在照料蠶子。老喬裡恩生來就不喜歡這些生活上軌道的東西,蠶頭和蠶身的顏色常使他想起大象來;這些蠶子把好好的綠葉子啃了無數的小洞;而且那股氣味也非常之難聞。

  他在靠窗的一條有印花布套的長凳上坐下,從這裡可以望見車道,而且勉強呼吸到一點新鮮空氣;小狗伯沙撒在熱天裡很看上印花布,也跳上來坐在他身邊。小鋼琴上鋪了一塊淡紫色的毯子,已經變成淺灰色;上面放了一瓶早開的紫薄荷,屋子裡充滿紫薄荷的香味。儘管室內還算風涼,也許就是因為風涼的緣故,生命的動盪強烈地印上他衰弱的神經。每一道從窗隙裡透進來的日光都惱人地耀眼;狗身上的味道也強烈;紫薄荷的香味更是濃郁;那些蠶子弓起灰綠色的脊背,好象駭人地活躍;好兒低頭望著蠶子時,深棕色的頭髮光亮得就象綢子一樣。一個人年老力衰時,生命就是那樣一個神奇、殘酷而有力的東西;它的形形色色和它的跳蕩的活力都象在譏諷你。他有生以來從沒有象最近這幾個星期來感覺這樣古怪,自己的一半隨著生命的河流飄去,另一半卻站在岸上瞧著水流一去不返。只有和伊琳在一起時,他才沒有這種雙重的感覺。

  好兒回過頭來,用她的小黑拳頭指指鋼琴——用一個指頭指東西是沒有「教養」的——狡獪地說:「你看『淺灰衣服太太』,爺爺;她今天漂亮吧①?」

  ①指鋼琴上的褪色毯子。

  老喬裡恩心裡一動,頃刻間室內都變得迷糊起來;接著又清楚了,於是他睒一下眼睛說:「哪個給它鋪上的?」

  「布斯小姐。」

  「好兒!不要胡鬧!」

  這個拘謹的小法國女人!她對不讓她教琴這件事到現在還沒有釋然。這也沒有用。他的小寶貝是他們唯一的朋友。教琴是教他的小寶貝,不幹別人的事。他不應當讓步——無論怎樣不能讓步。他拍拍伯沙撒頭上溫暖的茸毛,聽見好兒說:「媽媽回來的時候,會不會有變動呢?你知道,她是不喜歡生人的。」

  好兒這兩句話好象把老喬裡恩周圍的反對空氣帶了來,並且揭露了所有對他這個新獲得的自由的威脅。啊!他得甘心做一個全靠人家照應和愛惜的老頭子,不然就得為這個新獲得的珍貴友誼而奮鬥;但奮鬥卻累得他要死。可是他的一張消瘦憔悴的臉板了下來,逐漸轉為決心,使他整個的臉看上去都只剩下巴了。這是他的房子,他自己的事情;他決不能讓步!他看看自己的表,跟他一樣老,一樣單薄;這只表已經買了有五十年了。四點鐘已過!他順便吻一下好兒的頭頂,下樓到了廳堂裡。他要在她上樓教琴之前先找到她。一聽見車輪的聲音,他就走到門廊外面,立刻看見馬車裡沒有人。

  「火車到了,老爺,可是女太太沒有來。」

  老喬裡恩向馬夫擺出一副嚴厲神情,臉朝上一抬,眼睛像是推開胖子的好奇心,而且不許他看見自己感到的極端失望。

  「好的,」他說,轉身回到屋裡。他走進書房坐下,抖得象片樹葉。這是什麼意思?她也許誤了火車,可是他明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再會,喬裡恩伯伯。」為什麼說「再會」而不說「晚安」呢?還有那只依依不捨的手,宕在空中。還有那一吻。這是什麼意思?他感到極端著急和氣惱。他站起來在窗子和牆壁間的土耳其地毯上來回走著。她是打算扔掉他了!他有把握這樣說——而他是一點招架沒有。一個老頭子要看美人!真是荒唐!年紀堵著他的嘴,使他的抵抗變得癱瘓無力。

  一切溫暖的、有生氣的東西他都沒有資格去享受,什麼都不能享受,只能享受回憶和愁苦。他也沒法子去求她;便是一個老頭子也有老頭子的尊嚴。沒有法子想!有這麼一個鐘點,他完全忘記身體的疲勞,來回地走著,經過那瓶石竹時,一陣陣的花香仿佛在嘲笑他。對於一個一直是隨心所欲的人,在所有難堪的事情裡面,最最難堪的就是自己意志受到挫折。老天把他兜在一張魚網裡,他就象一條愁苦的魚,在網眼裡轉過來,遊過去,東找西找,可是找不到一個洞,一處破縫。五點鐘時,傭人送茶進來,另外還送上一封信。他的心裡一時又引起希望。他用牛油刀把信拆開,讀道:

  親愛的喬裡恩伯伯:

  我真不忍心寫這封會使你失望的信,可是昨天晚上我太懦弱了,不敢跟你講。我覺得現在瓊既然要回來,我可不能再下來教好兒的琴了。有些事情的創傷太深了,使人沒法忘記。也許有時你進城來我還會和你見面,不過我肯定說這樣于你並不相宜;我看得出你把自己累得過分了。我認為你整個熱天應當多多的靜養,現在你兒子和瓊都要回來,你應當過得很開心了。謝謝你待我的好處,一百個謝謝。

  伊琳

  就是如此!尋樂,做他最喜歡做的事情,都于他不相宜;設法排遣那種垂死的心情,不使自己感到一切的必然結果,感到死神悄然的簌簌的腳步聲愈走愈近!于他不相宜!連她都看不出她是他的一劑延年續命湯,看不出她是一切他失去的美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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