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那天晚上用完晚餐之後,他走進書房,取出一張信紙。他坐了幾分鐘沒有下筆,就起身站在那張「落日中的荷蘭漁船」名畫下面。他想的並不是那張畫,而是自己的一生。他打算在遺囑上面給她留點錢;再沒有比這個念頭更能攪亂他平靜的思緒和記憶深淵了。他打算留給她一部分財富,也就是造成這財富的自己一部分理想、事業、品質、成就——總之,自己的一切;也就是留給她一部分自己循規蹈矩的一生中一切沒有能享受到的。啊!他沒有能享受到什麼呢?「荷蘭漁船」瞠然不答;他走到落地窗前面,拉開窗簾,打開窗子。一陣風刮過來,暮色中,一片被園丁掃剩下來的隔年橡樹葉子,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正沿著走廊卷走。除了這一點聲響外,外面是一片寂靜,他而且聞得出澆了水不久的向日葵香氣。一隻蝙蝠掠過去。一隻鳥兒發出最後的啁啾。就在橡樹頂上,第一顆星兒出現了。在那出歌劇裡,浮士德為了重返幾年的青春,把靈魂做了抵押品。荒唐的想法!這種交易是不可能的,真正的悲劇在此。一個人要重新愛過,重新活過,重新什麼過,都不可能。什麼都不可能,只有趁你還活在世上時可望而不可及地欣賞一下美人,並且在遺囑上給美人留下一點來。可是留多少呢?夜色溫和而輕快;就好象望著這片鄉間夜景不能幫助他計算出來似的,他轉身走到壁爐架前面。架上放著他心愛的小擺設——一座克麗奧佩特拉女皇的銅像,胸口釘著一條小毒蛇;一條獵犬玩弄著自己的幼犬;一個力士勒著幾匹馬。「他們不死!」他想著,不由得一陣心酸。他們還有一千年好活呢!

  「多少呢?」至少要夠她過的,不至於未老先衰,儘量使那些皺紋不侵上她的臉,使那些白髮不玷污她的金絲。他也許還會活上五年。那時候她該是三十以外了。「多少呢?」她和他沒有一點血統關係啊!從他結婚的時候起,從他開始建立了那個神秘的東西——家——之後,四十多年來他立身處世一直沒有違背那條準則,現在它提出警告來了:不屬￿他的血統,沒有任何權利!所以,這完全是非分之想;是一種浪費,一個老年人異想天開的放縱行為,是老得昏聵糊塗時才做出來的事。他真正的生命是寄託在那些含有他血液的人身上,他死後,他將要在他們身上活下去。他從那些銅像前轉過身來,望著那張他坐過並且抽過無數支雪茄煙的舊皮圈椅。忽然間,他好象看見她穿著淺灰衣服坐在椅子上,香澤微聞,溫柔而文雅,深褐色的眼睛,臉向著他!為什麼!她心裡並沒有他,說實在話,她一心想念的只是她那個死去的情人。然而不管她真假,她總是在那兒,以她的美色和風度使他感到快樂。你沒有資格硬要她跟一個老頭子做伴,沒有資格要她下來給你彈琴,而且讓你看她——沒有資格這樣做而不給酬勞!在這個世界上,快樂是有價錢的。「多少呢?」反正,他有的是錢;他兒子和他的三個孫男孫女短少這一點點決沒有關係。這些錢都是他自己掙來的,幾乎是每一辨士;他喜歡給誰就可以給誰,這一點總可以容許自己稱心一下。他回到書桌面前。「我要給,」他想著,「不管他們怎麼想法。我要給!」就坐了下來。「多少呢?」一萬,兩萬——多少?只要他的錢能給自己買回一年,甚至於一個月的青春,就好了!他心裡一動,就迅筆寫道:

  海林先生:請替我在遺囑上追加這樣一條:「我贈給我的侄媳伊琳·福爾賽,閨名伊琳·海隆,也即是她現在使用的名字,一萬五千鎊,遺產稅除外。」

  喬裡恩·福爾賽

  他在信封上蓋上火漆,貼上郵票之後,又回到窗口,深深透一口氣。天已經黑了,可是現在許多星星都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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