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啊!又來了。她死去的情人;仍舊是要談他!他按一下她的胳臂,一半憎恨,一半也感激這些回憶,好象看出這些在她和自己之間是多麼重要的牽線似的。

  「他是個很有天才的青年,」他喃喃說著。「太熱了;我近來受不了熱,我們坐下吧。」

  兩人在一棵栗樹下面找到兩張椅子坐下,栗樹的大葉子給他們遮著午後寧靜的陽光。坐在這裡,望著她,同時覺得她很喜歡和自己在一起,真是開心。索性讓她更喜歡些,他於是又說下去:「我想他在你面前暴露的一面是我從來沒有看到的。他跟你在一起時一定頂有意思。他的藝術見解稍為新了一點——對於我來說」——他把「新裡新氣」幾個字咽下去沒有說。

  「是啊!可是他常說你是真正懂得美的。」老喬裡恩想:「這個傢伙真這樣說!」可是他睒了一下眼睛說:「是啊,否則我就不會跟你坐在這兒。」她笑起來眼睛裡的神情真愛人!

  「他覺得你有一顆永遠不老的心。菲力的確有眼光。」

  這一句從記憶裡挖出來的奉承話,完全由於想要談她死去的情人,並不使他動心——一點不動心;然而聽聽也很不錯,因為她在他的眼睛裡和心裡——很對,一顆永遠不老的心——是這樣的可愛。這是不是因為他跟她和她死去的情人都不同——從來沒有不顧一切地戀愛過呢?從沒有失去心理的平衡和勻稱的感覺呢?也罷!總之,他到了八十五歲的高年還能夠欣賞美人。他想,「如果我是個畫家或者雕刻家的話!可是我是個老骨董了。還是只顧眼前罷。」

  一對男女挽著胳臂在他們前面的草地上走過,就在那棵栗樹影子的邊上。陽光無情地照上兩張蒼白而年輕的臉,亂頭粗服,頹喪的神情。「我們都是醜陋的一群!」老喬裡恩忽然說:「奇怪的是,你看——愛情戰勝了醜陋。」

  「愛情戰勝一切!」

  「年輕人這樣想,」他咕了一句。

  「愛情沒有年齡,沒有止境,沒有死亡。」

  她蒼白的臉上紅了起來,胸口起伏,眼睛睜得又大又烏又溫柔,那樣子就象活的維妮絲!可是這句激動的話立刻引起了反應,他眼睛一睒,說:「是啊,如果有止境的話,我們就不會生出來;因為,天啊,愛情得忍受許多事情呢。」

  他取下大禮帽,用袖口把帽子四周揩揩。這個累贅戴得他額頭很熱;這些日子裡,他時常覺得血湧到頭上來——他的血壓不象過去那樣好了。

  她仍舊直著眼睛坐著,忽然喃喃地說:「奇怪的是我還活著。」

  他想起小喬那句「又瘋狂又失神落魄」的話來。

  「啊!」他說:「我兒子見到你一下——就在那一天。」

  「是你兒子嗎?我聽見穿堂裡有人;一時間我還以為是——菲力呢。」

  老喬裡恩看見她嘴唇顫慄了一下。她一隻手掩著嘴,又拿下來,靜靜地又說下去:「那天晚上我跑到河邊:一個女人抓著我的衣服。她向我訴說了自己的身世。當一個人知道別人受苦的情形時,就感到汗顏。」

  「就是那些——?」

  她點點頭;老喬裡恩心裡引起一陣震栗,那種從來不知道和絕望搏鬥的人所感到的震栗。他幾乎是違背自己的意思說:「跟我談談呢。」

  「我生死都置之度外。當你變成這樣時,命運也本想殺害你了。她服侍我三天——從不離開我身邊。我沒有錢。我現在竭力幫助她們一點就是這個緣故。」

  可是老喬裡恩心裡想著:「沒有錢!還有比這個更殘酷的命運嗎?什麼壞運都在裡面了。」

  「當時你來找我就好了,」他說。「為什麼你沒有找我呢?」伊琳不答。

  「大約是因為我姓福爾賽吧,我想是?還是有瓊不大方便?你現在過得怎樣?」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掃了一下。也許現在她還是——然而她並不消瘦——並不真瘦!

  「哦,加上我的五十鎊一年,勉強夠了。」這話他聽了仍不放心;他不相信她。索米斯那個傢伙!可是他覺得責備索米斯也不公平,所以沒有罵出來。她寧死也不會再拿他一個銅子,不會。看她樣子那樣柔弱,一定有些地方非常之堅強,堅強而且忠貞。可是小波辛尼有什麼理由把自己撞死了,丟下她這樣無依無靠!

  「啊,你現在一定要來找我才是,」他說,「不管你短缺什麼,否則我就要生氣了。」他戴上帽子,站起來。「我們喝杯茶去。我告訴那個懶貨帶著馬去溜躂一個鐘點,回來到你的地方接我。我們等一下叫部馬車去;我現在不象從前走得動了。」

  他們緩步走去,一直走到公園近坎辛登的一頭出門;她講話的聲音,和眼睛裡的神氣,和在他身邊走動著的苗條身材,都使他看了非常開心。在高街上那家魯菲爾咖啡店的一頓茶也吃得很開心;出來的時候,他的小拇指上還吊著一大盒巧克力糖。坐在出租馬車上抽著雪茄,駛回採爾西,也開心。她答應下星期天下鄉來,再彈琴給他聽;在他的腦子裡,已經開始摘起石竹和早開的玫瑰花來,預備給她帶進城。給她一點快樂真是快樂,如果象他這樣一個老頭子真能給人快樂的話。他們到達時,他的馬車已經等在那裡!就是這種不討喜歡的傢伙,要他的時候他總要遲到,不要他的時候——。老喬裡恩進去片刻和她道別。公寓陰暗的小穿堂裡隱隱聞到一股不好受的薄荷香水味,靠牆的長凳上——屋內唯一的陳設——看見有個女人坐著。他聽見伊琳低聲說:「等一等。」在小客廳裡,門關上的時候,他鄭重其事地問:「你那些苦人兒嗎?」

  「對了。現在,要謝謝你,我可以幫助她一點了。」

  他瞠目站著,摸著自己的方腮;他這強有力的方腮,少壯時曾經嚇倒過那麼許多人。想到她確實這樣子和這個無依無靠的人來往,使他感到難受,並且害怕。她能幫助她們什麼呢?什麼都不能。恐怕只會給她自己帶來玷辱和麻煩。所以他說:「孩子,自己要當心!人家對什麼事情都是向頂壞的方面著想。」

  「我懂得。」

  她安靜地一笑,使他不覺恧然。「那麼——星期天,」他咕嚕一句:「再見。」

  她把臉頰送上來給他吻一下。

  「再見,」他又說一句;「自己當心。」他出了客廳,看也不著長凳上那個人。他繞道漢穆斯密斯大道回家,以便在一家熟識的酒行停一下,叫他們拿兩打最好的柏根地酒給她送去。說不定她有時需要排遣一下!只有快到裡希蒙公園時他才想起自己進城是去定做靴子的,而且弄不懂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無聊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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