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九四


  在穿堂裡,一位警長呆呆站在那裡,一雙厚眼皮的淡藍眼睛,正在注視著那套古英國式家具,是詹姆士在那次保特門方場舉行的有名的馬甫羅加諾拍賣中拍來的。「請進,我的哥哥就在裡面。」詹姆士說。警長恭敬地抬起幾個指頭碰一下尖帽子,進了書房。

  詹姆士帶著莫名的激動望著他進去。

  「好了,」他向索米斯說,「恐怕我們只好等待著看有什麼事情。你大伯來談你那個房子的!」

  他和索米斯回到餐室裡,可是靜不下來。

  「他來做什麼?」他又自言自語起來。

  「哪個?」索米斯回答:「警長嗎?我只知道他們從斯丹奴普門那邊送他來的。總是喬裡恩伯伯家那個『山基』扒了人家東西了,我想!」

  可是雖則他這樣泰然,心裡也感到不寧。

  十分鐘過去,老喬裡恩走進來。

  他一直走到桌子面前,站在那裡一聲不響,扯著自己的白鬍鬚。詹姆士張著嘴仰望著他;他從來沒有看見自己老兄這樣的神情。

  老喬裡恩抬起手,緩緩地說:「小波辛尼在霧裡被車子撞死了。」

  然後低下頭來,深陷的眼睛望著兄弟和侄兒:「有——人——說是——自殺,」他說。

  詹姆士嘴張了開來:「自殺!自殺做什麼?」

  老喬裡恩厲聲說:「除掉你跟你的兒子,還有誰知道!」

  可是詹姆士沒有答話。

  對於一切高年的人,甚至一切的福爾賽,人生是有其苦痛的經歷的。一個過路人看見他們緊緊裹在習俗、財富和舒適的大氅裡,決不會疑心到這種黑暗的陰影也曾罩上他們人生的道路。對於每一個高年的人——即如華爾特·邊沁爵士本人——自殺的念頭至少也曾光臨過他的靈魂的接待室;就站在門口,等待著進來,只是被內房裡一個什麼偶然的現實,什麼隱約的恐懼,什麼痛苦的希望抗拒著。對於福爾賽之流來說,這種最後對財產的否定是殘酷的,啊!真是殘酷啊!他們很難——也許永遠不能——做到;然而,某些時候,他們不也是幾乎做了嗎!

  連詹姆士也這樣想!接著從紛亂的思緒中,他衝口而出:「對了,我昨天還在報上看見的:『大霧中馬車撞斃行人!』死者連名字都不知道!他心神恍惚地望望老喬裡恩,又望望兒子;可是自始至終他本能地都在否定這個自殺的傳說。他不敢接受這種想法,這對他自己,他的兒子,對於每一個福爾賽,都太不利了。他頑抗著;由於他的本性總是不自覺地拒絕一切他所不能放心大膽接受的東西,他逐漸地克服了這種恐懼。只是碰巧撞上的!一定是如此!

  老喬裡恩打斷了他的夢想。

  「是當時就斃命的。昨天整天停在醫院裡。他們找不到什麼東西可以證明他的身份。我現在就上醫院去;你和你兒子頂好也來。」

  沒有人反對這個命令,他領頭出了餐室。

  這一天風和日晴,老喬裡恩從斯丹奴普門坐馬車上公園巷時,把車篷都敞開了。那時候,他坐在軟墊上,向後靠起,抽著手裡的雪茄,看見這樣天高氣爽,街上馬車和行人來來往往,覺得非常高興——在倫敦經過一個時期的大霧或者陰雨之後,第一天放晴時,街道上往往出現這種異常活躍的、簡直像是巴黎的風光。他的心情而且感覺非常舒暢;幾個月來,都沒有這樣過。他對瓊的那段自白早被他忘得乾乾淨淨;眼前他就要和兒子,尤其是他的孫男孫女聚首了——(他事先已經約好小喬今天早上在什錦俱樂部再談這件事);而且下面在房子問題上跟詹姆士和他的兒子還有一場交鋒,一個勝仗等待著他。

  現在他把馬車篷撐了起來;無心去看外面的歡樂景象;而且福爾賽家人攜帶著一位警長同車,也不雅觀。

  在馬車裡,警長又談起死者的情況:

  那兒的霧剛巧並不太大。車夫說那位先生一定來得及看見車子開來,他好象是看准了做的。他的經濟情況好象很窘,我們在房間裡找到幾張當票,他的存款摺子已經透支了,今天報上又登了這件案子的消息;他的冷靜的藍眼睛把車中三個福爾賽一一看了一下。

  老喬裡恩用眼角瞄了一下,看見兄弟臉上變了色,原來深思的、焦慮的神情變得更深刻了。的確,聽了警長這番話之後,詹姆士所有的疑懼都重新引起來。窘——當票——透支!這些字眼過去在他一生中只是遙遠的噩夢,現在好象使這個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自殺假設變得令人神魂不定地真實了。他望望兒子的眼睛;兒子雖則目光炯炯,神色不動,一聲不響,卻並不回顧他一下。老喬裡恩冷眼旁觀,看出這兩個父子之間的攻守同盟,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兒子來,就象沒有兒子站在自己身邊,他在這次看望死者的搏鬥中就要雙拳難敵四手似的。還有瓊,這件事情決不能牽涉到她,這件事一直在他腦子裡轉。詹姆士有兒子照顧他!為什麼他不叫小喬來呢?

  他把名片袋掏出來,用鉛筆寫了下面幾個字。

  「即來,派馬車來接你。」

  下車時,他把名片交給馬夫,叫他飛快趕到什錦俱樂部去,如果喬裡恩·福爾賽先生在俱樂部裡的話,就把名片交給他,立刻把他接來。

  如果不在,就一直等到他來。

  他跟著其餘三個人慢慢走上石階,用傘柄撐著身體,有時停一下歇歇氣。警長說:「這兒就是太平間,先生。可是你不要急。」

  在那間牆堵蕭然的屋子裡,除掉一線陽光照在潔無纖塵的地板上,什麼都沒有,一個人躺在那裡,身上蓋了一條被單。警長的一隻堅定的大手拿起被單的邊子掀了開來。一張失去視覺的臉望著他們,三個福爾賽從這張含有敵意的失去視覺的臉的兩側低頭看去;他們裡面每一個人私下的感情、恐懼和各人本性發出來的憐憫升起來,又落下去,就象生命浪潮的起伏一樣,可是對於波辛尼,這種生命浪潮的衝擊被四壁白牆給他永遠隔斷了。在他們每一個人的心裡,各個人的性情,那種使他們各自在細微的地方和別人截然不同的奇特的生命源泉,決定了他們每一個人的思想狀態。他們每一個人這樣站著,離開別的人很遠,然而又不可理喻地接近,孤獨地和死亡站在一起,沉默地垂下眼睛。

  警長輕聲問:「你認識嗎,先生?」

  老喬裡恩抬起頭來,點一下。他看看對面自己的兄弟,一個瘦長的身材望著死者發呆,一張紅得發暗的臉,緊張的灰眼睛;又看看蒼白而沉默的索米斯站在他父親旁邊,當著這長臥的蒼白死神面前,他對這兩個人的敵意一時變得煙消雲散了。死——它從哪裡來的,怎樣來的呢?過去一切忽然倒轉過來,盲目地向另一個征途出發,出發到——哪兒呢?生命的火焰忽然變得無聲無息!所有的人都得挨過的一次重重的殘酷的輾壓,眼睛清晰而勇敢地一直保持到最後的終局!儘管他們是蟲蟻一樣的渺小,而且無足輕重啊!這時老喬裡恩的臉色亮了一下,因為索米斯低聲跟警長嘰咕了一句,就輕腳溜了出去。

  詹姆士忽然抬起頭來。他臉上疑懼而苦惱的神情帶有一種特殊的表情,那意思好象說,「我知道我是敵不過你的。」他找了一塊手絹,揩揩額頭;他傴著身子喪氣而委瑣地望著死者一會兒,轉過身來也趕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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