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八九


  她用嘴唇貼著他的前額,輕輕拍他的手。

  詹姆士也轉過身來,正面望著兒子;一張臉顯得老些了。

  「離開你嗎?」他說,「你是什麼意思——離開你?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打算離開你?」

  索米斯悻悻地回答:「我怎麼知道?怎麼辦呢?」

  詹姆士開始來回走起來;因為沒有穿上衣,樣子很怪,象只長頸鳥。「怎麼辦呢!」他咕嚕著。「我怎麼會知道怎麼辦?問我有什麼用?什麼事情都不告訴我,現在又跑來問我怎麼辦;我真不知道應當跟他們講些什麼!這是你母親,她就站在這裡,她什麼話也不說。我要說你現在應當做的就是釘著她。」

  索米斯笑了;他那種古怪的傲慢的笑容再沒有比現在看上去更加可憐了。

  「我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他說。

  「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詹姆士說。「你是什麼意思,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你想她會上哪兒去呢?她是去我那個小波辛尼去了,她就是上那兒去的。我早知道會這樣的。」

  大家都好久不作聲;這時索米斯重又覺得他母親按他的手;一切的經過就象在睡夢中過去一樣;他自己的思索或者行動能力已經不靈了。

  他父親一副苦臉,漲得紅紅的,好象要哭出來,說的話就像是從自己抽搐的靈魂里拉了出來一樣。

  「這非出醜不可;我一直這樣說的。」接著,看見他們不答話:「你們就站在這裡不想個辦法,你跟你的母親?」

  愛米麗的聲音沉著中含有輕蔑:「好了,詹姆士!索米斯會儘量想辦法的。」

  詹姆士眼睛瞪著地板,斷斷續續地說:「呃,我是幫不了忙了;我老了。不要操之過急,孩子。」

  又是他母親的聲音:「索米斯會儘量想辦法把她找回來。我們不要談起。事情總會挽回的,我敢說。」

  又是詹姆士:「呃,我就看不出怎樣能夠挽回。如果她還沒有跟小波辛尼私奔的話,你不要聽她說的,釘著她,把她拖回來,這是我的忠告。」

  索米斯重又覺得母親拍拍他的手,表示她也同意;索米斯就象重複什麼神聖的宣誓一樣,在牙齒縫裡咕嚕了一聲:「一定!」

  三個人一同下樓到了客廳裡;三個女孩子和達爾第都在;如果伊琳也來的話,一家人就到齊了。

  詹姆士坐進圈椅,除掉和達爾第冷冷寒暄一句之外,在開晚飯之前,一句話都沒有說;達爾第他是又瞧不起又害怕,這個人好象永遠都差錢似的。索米斯也不作聲;只有愛米麗這個冷靜勇敢的女人始終和維妮佛梨德談些瑣碎的事情。她在態度上和談話中從沒有象今天晚上這樣鎮定過。

  伊琳出走的事既然決定不說出來,詹姆土家其他的人,對於應當採取什麼步驟當然無從發表意見;可是談起後來的一連串事情時,福爾賽族中的人,除了個別的例外,談話的口氣毫無疑問都是贊成詹姆士的忠告的:「你不要聽她說的,釘著她,把她拖回來!」不但在公園巷如此,便是在尼古拉一房,羅傑的一房,和悌摩西家裡也是如此。便是那些佈滿倫敦的更大的福爾賽階層,談起時也會一樣贊成,不過由於不知道有這件事情,沒法參加意見罷了。

  因此,儘管愛米麗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瓦姆生和其他的僕人侍候的那一頓晚飯差不多是在沉默中吃的。達爾第生著悶氣,有酒就喝;女孩子們很少相互談話。詹姆士有一次問到瓊現在在哪裡,這些時怎麼消遣的。沒有人能告訴他什麼。他又陰沉下來。只在維妮佛梨德告訴他小蒲白裡斯把自己的一個壞辨士給一個乞丐的時候,他才高興起來。

  「哈!」他說,「這才是個聰明小東西。這樣下去,真是未可限量呢。我說他是個有頭腦的小東西!」可是這樣只有一會兒。

  在電燈光下面,一樣菜莊嚴地接著一樣菜送上來,燈光射在餐桌上,可是只能勉強照到牆上主要的裝飾上;一張所謂透納的海景,畫的全是桅索和快要淹死的人。香檳酒送了上來,接著又是一瓶詹姆士的有名陳酒,可是就象一隻冰冷的鬼手送上來一樣。

  索米斯十點鐘的時候離開,兩次有人問到伊琳,兩次他都推說她身體不好;他覺得已經不大能掩飾自己了。他母親給了他一個又長又溫柔的親吻,他按一按母親的手,頰上漲得腓紅。他在冷風中走了,風聲在街道轉角上淒涼地呼嘯著,空氣清澈,天色灰青,滿天的星;它們冷冷地招呼他,腳下蜷縮的篠懸木葉子簌簌作響,倒垃圾的女人穿著襤褸的皮大衣匆促走過,街角上的流浪漢凍僵著一副臉,這些他全不覺得。

  冬天到了!可是索米斯在急急忙忙趕到家時,全然不感覺到;他從門背面鍍金絲籠裡取出最後一批從門縫裡塞進來的信件,兩隻手顫抖著。沒有伊琳的來信。

  他進了餐室,火燒得很旺,他常坐的椅子靠近火,拖鞋好好放著,威士忌酒瓶和雕花的香煙盒放在桌上;可是他向這些東西凝視了一兩分鐘之後,就熄燈上樓。在他的更衣室裡,火也點著,可是伊琳的房間卻又黑又冷。索米斯走進伊琳的房間。

  他拿些蠟燭把屋子點得通亮,有好久好久都在床和房門之間來回不停走著。他簡直不能使自己相信她已經真的離開他了,他開始把衣櫃和抽屜一個一個打開來,就象到今天還不能理解他結婚生活的這個謎,想在裡面找到什麼線索,什麼理由,什麼真相似的。

  她的衣服都在——他一直都喜歡而且堅持要她穿得講究——只帶走了幾件衣服;至多兩三件,一個個抽屜翻過來,滿是些麻紗和絲綢的內衣,一點沒有動。

  也許她只是一時的衝動,上海邊去過幾天,換換空氣。如果是那樣的話,如果她真正能夠回來,他決不再做象前天短命的夜裡那樣的事,決不再冒那個險——雖則這是她的責任,她做妻子的責任;儘管她是屬￿他的——他決不再冒這個險,她顯然神經還不太正常。

  他彎下腰去開她藏首飾的抽屜,抽屜並沒有鎖著,一拉就開;首飾盒的鑰匙就在上面。這使他很詫異,接著想到一定是個空盒子。他把盒子打開。

  完全不是空盒子。所有他給她的首飾,連她用的那只表在內,都在盒子裡,分放在綠絲絨的小格子中間;在放表的格子裡塞了一個疊成三角形的小紙條,寫著「索米斯·福爾賽,」是伊琳的筆跡。

  「你和你家裡人給我的東西我都沒有拿。」就這一句話。

  他望望那些鑽石和珍珠的別針和鐲子,望望那只用藍寶石鑲了一顆大鑽石的薄金表,望望那些項圈和戒指,每一樣都安放在一個小窩裡;他的眼淚湧了出來,滴在那些首飾上面。

  她所能做的,她過去所做的一切,沒有比這件事更使他領會到她這次行動的真正意義了。至少,在當時,他幾乎已經瞭解到一切所能瞭解到的——瞭解到她鄙視他,多年來都鄙視他,事實上他們就象生活在兩個世界裡的人一樣,他絕對沒有希望,而且從來就沒有過;甚至於瞭解到她也很痛苦——應當可憐她。

  在這一刹那的情感流露間,他背叛了自己的福爾賽性格——忘記了自己,自己的利益,自己的財產——幾乎什麼事都能做;他已經上升到無私和脫離實際的純潔高度了。

  這一刹那很快就過去。

  那些眼淚就好象把他的弱點洗去一樣,他直起身子,把首飾盒鎖上,緩慢地,幾乎有點抖,把首飾盒帶到自己房間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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