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五四


  她舞過去了,跟別的男子跳著,她的虹彩衣服從腳下飄起來。她的舞跳得很好;他時常聽見女人帶著酸意的笑跟他說:「你太太跳舞跳得多美啊,索米斯先生——看她跳舞真是享受!」而他就會斜瞥一眼,回答說:「你認為這樣嗎!」這些話他都聽厭了,也回答厭了。

  附近一對年輕男女輪流揮動著一把扇子,引起一陣不好受的串風。佛蘭茜跟她的一個情人在近處站著。兩個人在談情。他聽見身後羅傑的聲音,向一個僕人吩咐夜餐。一切都是第二流!他真懊悔來的!他先問過伊琳要不要他來;她當時帶著那氣得死人的微笑回答說:「哦,不要呀!」

  他為什麼偏要來呢?剛才的一刻鐘裡面,連她的人都看不見了。那邊喬治又走過來了,永遠是那副奎爾普式的狡猾的臉;現在已經來不及躲開他了。

  「你看見『海盜』沒有?」這位老牌滑稽問;「他在準備上陣呢——剪了頭,收拾得整整齊齊!」

  索米斯回說沒有看見;屋內跳舞歇了一下,人比較空,所以他就穿過舞池到了外面涼臺上,眺望下面街道。

  一部馬車載來些遲到的客人駛過來,大門口圍著一些看熱鬧的人,耐心耐氣地站著不肯走;倫敦街上常看見有這種被燈光或者音樂招引來的閒雜人,黑魆魆的身形,衣衫破舊,仰著一副蒼白的臉;那種呆望的神氣使索米斯看了很生氣:為什麼讓這些人留在這裡;警察為什麼不叫他們走開呢?

  可是警察並不理會他們;他分開兩隻腳站在橫貫人行道的那條大紅地毯上;鐵盔下面的一張臉也是跟他們一樣的呆望的神氣。

  在街道對面那些欄杆裡面,索米斯可以望得見樹木的枝條在街燈的照耀下掩映著,在風中微微動盪;再過去是公園那邊高樓上的燈火,就象許多眼睛在眺望園內一片闃靜的漆黑;在這一切上面是天空,偉大的倫敦天空,被千萬盞燈火灑上一層閃映的塵土;這是一座在星斗間用人類欲望和幻想曲曲折折織成的穹頂——是一面無邊無際、人世豪華和窮困的鏡子,夜夜帶著仁慈的嘲笑高照著多少英里的房屋和花園、廣廈和貧民窟,高照著福爾賽家的人、警察和街上看熱鬧的人。

  索米斯轉過身去,人隱在窗口,向著燈火通明的屋子裡面望。外面涼快一點。他看見适才新到的客人走進來,原來是瓊和她祖父。他們是什麼緣故來得這樣晚呢?兩個人站在門口;神氣很是疲倦。喬裡恩大伯想得起來這麼老晚跑出來!瓊為什麼不先上伊琳那兒跟她一起來呢,她平時不都是找伊琳帶她出來的嗎?這時他才猛然想起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瓊見面了。

  索米斯帶著無聊的惡意察看著瓊的臉色,看見她臉色變了,變得非常蒼白,索米斯簡直當做她要栽下去似的,接著臉又漲得通紅。他轉過頭向瓊看的方向看去,就看見自己的妻子搭在波辛尼的胳臂上,正從屋子那一頭花房裡出來;她眼睛抬起,和波辛尼的眼睛對視,象在回答他問的什麼問題;波辛尼那邊則是全神貫注地望著她。

  索米斯又把瓊望望;她一隻手擱在老喬裡恩的胳臂上,象在懇求什麼。他看見自己伯父臉上顯出驚異的神情;兩人轉過身去,在門口消失了。

  樂聲又起,是一支華爾滋曲;索米斯隱在窗口,靜悄悄就象一座石像,在那裡等待著;他臉上毫無表情,可是唇邊一點微笑也沒有。不一會,在離黑暗涼臺一碼遠的地方,他妻子和波辛尼跳過去了。他聞得出她戴的梔子花的香味,看見她胸口起伏著,眼睛裡含著柔情,嘴唇微啟,臉上的那種神情是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兩個人隨著悠揚的樂聲跳過去,在他眼中好象緊緊貼在一起;他看見伊琳抬起自己又大又烏的眼睛和波辛尼的眼睛相視著,接著又垂下來。

  他臉色雪白,轉過身來向著外面,靠在涼臺上看下面的方場;那些人仍舊全神貫注地仰頭望著燈光,簡直無聊;那個警察也仰著臉,眼睛睜得多大;可是這些他都看不見。一部馬車駛了過來,兩個人爬上車,又駛走了.

  那天晚上瓊和老喬裡恩在平日一樣的時間坐下來吃晚飯。瓊穿的一件經常穿的高領子衣服,老喬裡恩沒有換禮服。早飯的時候她就談起羅傑爺爺家裡的跳舞會,她想去;她說自己真蠢,就沒有想到找一個人帶她去。現在可來不及了。

  老喬裡恩一雙銳利的眼睛抬了起來。瓊照例是跟伊琳一起去的!所以他故意把眼光盯著她望,問她;「為什麼不去找伊琳呢?」

  不!瓊不想找伊琳;她要去的話除非她祖父肯破例去走一下——一會兒就行了!

  老喬裡恩看見她的神情那樣急切又那樣憔悴,就勉強答應了。這種舞會敢說絲毫沒有道理,他不懂得她是什麼意思,他說;而且她這種鬼身體根本就不應當去!她需要的是海空氣,等他開完寰球金礦租采公司股東大會之後,他一準帶她上海邊去。她不想出門嗎?唉!她要把自己糟死了!老喬裡恩憐惜地偷偷瞄她一眼,就繼續吃自己的早飯。

  瓊一早就跑出去,在大熱天下面忙著東跑西跑。這一向她那瘦弱的身材碰到什麼事情都是那樣懶洋洋的,今天卻象著了邪火。她要把自己打扮得極其漂亮——她打定主意要這樣做。他准會來的!他是有一張請帖的,這一點她滿知道。她要讓他看看她並不在乎。可是在她私心裡她卻決心在這個晚上把他奪回來。她回到家裡時滿臉紅光,午飯從頭到尾都談得很起勁;這些都是當著老喬裡恩做的,他竟然被她騙過了。

  那天下午她忽然傷心得號啕大哭起來。她抵著床上的枕頭把聲音壓下去,可是最後哭泣中止時,她在鏡子裡一看,一張臉腫了起來,眼睛紅紅的,四周都是黑圈圈。她耽在房間裡一直等到天黑,到晚飯時才跑出來。

  她不做聲地吃著晚飯,心裡一直都在掙扎著。老喬裡恩看見她的神氣那樣沒精打采,一點勁兒都沒有,就告訴「山基」把馬車卸掉,今天晚上決不讓她出去了。她應當去睡覺!她也不違抗,上樓進了自己的屋子,黑漆漆地坐著。十點鐘的時候,她打鈴叫女僕進來。

  「拿點熱水來,下去告訴福爾賽先生,說我覺得人已經完全養息好了。說如果他太疲倦了,我可以一個人上舞會去。」

  女僕顯出疑惑樣子,瓊就蠻不講理起來。「走,」她說,「把熱水立刻拿來!」

  她赴舞會穿的衣服還攤在長沙發上;她鼓著一股猛勁,小心地穿上衣服,把花拿在手裡,就下樓來,又厚又重的頭髮下面一張小臉仰得高高的。經過老喬裡恩的臥室時,她能聽見他在裡面走動。

  老喬裡恩被她弄得又氣又莫明其妙,正在換衣服。這時已過十點,他們總要十一點鐘才到得了;這孩子簡直是發瘋。可是他不敢惹她——晚飯時候她臉上那種表情使他一直不能去懷。

  他用一把烏木刷刷頭髮,在燈光下面頭發亮得象燦銀;接著他也從陰暗的樓梯上下來。

  瓊在樓下迎上他,兩個人一句話不說,就上了馬車。

  這段路簡直象走不完似的;到達之後,兩個人走進羅傑的客廳時,瓊的心裡又是慌張又是激動,可是臉上故意裝出一副堅決的神氣,來掩飾她內心的痛苦。她深怕他也許不在場,深怕見不到他,同時下了決心要把他奪回來——想法子奪回來,至於怎樣奪法,她也不知道;有這些緣故,所以縱使有人說她「追他」,她也不覺得有什麼難為情。

  一看見舞廳,和油光刷亮的地板,瓊又是高興又是得意;她就愛跳舞,跳起舞來,由於她身子非常之輕,飄飄然就象一個興高采烈的小仙靈。他准會來請她跳舞,只要他跟她一跳舞,兩個人就會和好如初了。她急切地向四周圍看。

  這時波辛尼跟伊琳正從花房裡走出來,他臉上那種古怪的心神專注的神氣被瓊望見,一下給了她很大的打擊。她的窘態這兩個人並沒有看見——誰也不能看見——連她祖父都沒有看見。

  她把手放在老喬裡恩的胳臂上,很低的聲音說:「我非回家不可,爺爺;我不舒服。」

  她祖父趕快帶她走了,一面自己抱怨著他早知道會弄成這樣的。

  可是他跟瓊一句話都沒有說。總算萬幸那部馬車還靠在門口,兩個人重又上了馬車;直到這時候,老喬裡恩才問她:「乖乖,是什麼事情?」

  瓊痛哭起來,連整個的小身材都抽搐著,這情形使老喬裡恩著實慌了起來。明天非給她請白蘭克來看不可。不看也要她看。決不能讓她這樣.好了,好了!

  瓊勉強抑著抽噎;她倒在車角落裡,狂熱地勒著他的手,用一條披肩裹著臉。

  她祖父只看見她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瞠目望著,一動不動;可是他一直都用自己瘦瘠的手指輕拍著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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