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
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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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篷裡阿道爾夫在遠處角落裡正彎著自己兩撇鼠須燒開水。他立刻丟下開水去啟一個中瓶香檳酒的瓶塞子。斯悅辛笑了,向波辛尼點點頭,說道:「哎呀呀,你簡直象基度山伯爵①呢!」這本有名的小說——他讀過的半打小說之一——曾經給他極其深刻的印象,所以他記得。 ①法國大仲馬的名著《基度山伯爵》中的主角。 他從桌上拿起酒杯,舉得遠遠的仔細看那顏色;雖說口渴,他還不至於什麼烏七八糟的酒都喝!後來他把杯子引到唇邊,呷了一口。 「酒很不錯,」他總算說話了,把來放在鼻子下面聞聞,「不能比我的海德席克!」 就在這個時候他有了一個感覺,後來到了悌摩西家裡被他概括地說 了出來:「我有十足把握說那個建築師傢伙在愛著索米斯太太!」 從這時候起,他的一雙淡黃圓眼睛始終都睜得多大地望。 「那個小子,」他告訴史木爾太太說,「在她後面跟來跟去,眼睛饞得就象一條狗——壞傢伙!這不足為奇——她是個漂亮女人,而且,我要說,十分的莊重!」他隱隱記得伊琳身上有一種香味,就象一朵花瓣半斂、花心濃郁的花發出的幽香,所以就創造了這個印象。「可是我直到瞧見他拾她的手絹時,」他說,「我才肯定。」 史木爾太太的眼睛裡沸騰著興奮。 「那麼他還給她沒有呢?」她問。 「還給她?」斯悅辛說:「我瞧見他在手絹上大吻特吻,他當作我沒有看見呢!」 史木爾太太倒吸進一口氣——興奮得話都說不出來。 「可是她對他並不親熱,」斯悅辛接著說;他停下來,有這麼一兩分鐘眼睛瞪得多大的,把海絲特姑太都嚇壞了——原來他忽然想起坐上馬車回家的時候,伊琳曾經再次把手伸給波辛尼握,而且讓他握了很久.他用力打了兩馬一鞭子,一心要獨自佔有她。可是她卻回過頭去望,沒有理會他問的第一句話;連她的臉他都沒法看見——她一直都垂著頭。 有個地方有一張圖畫——這張畫斯悅辛並沒有見過——畫著一個男子坐在礁石上,在他旁邊平靜的綠波中一個美人魚仰面朝天躺著,一隻手掩著自己裸露的胸脯。她臉上帶著隱約的笑意——又像是無可奈何的屈服,又像是暗喜。當時坐在斯悅辛身邊的伊琳可能也在這樣微笑。 等到他獨自佔有了伊琳時,他乘著酒意,把自己肚子裡許多委屈全傾吐出來;談他對俱樂部裡新來的廚師多麼深惡痛絕;談他為了威格摩爾街那所房子多麼的煩心;那個混蛋房客為了幫助自己的舅爺弄得破產——為了顧全別人連妻子兒女都不顧了,天下可有這種事情;還談自己的耳朵不靈;談自己右脅下不時疼痛。她傾聽著,眼睛在眼皮下面不住地轉。他認為她在為他受的這些痛苦深思,而且十分替他難受。然而當時他穿著皮大衣,胸前扣著飾紐,歪戴著禮帽,又和這樣一個美麗女子同坐著馬車,在他卻有生以來沒有感覺這樣神氣過。 可是一個星期天帶了自己的女朋友出遊的水果販子,好象也自視一樣神氣。這人趕著自己的驢子一路馳來,坐在那部舢舨似的驢車上,筆直的身體仿佛一座蠟像,一條大紅手帕圍在下巴下面,就象斯悅辛圍著頸巾一樣誇耀;他的女友圍了一條肮髒的皮圍巾,尾巴拖在頸後,模仿著一個時髦女子的派頭。那個男子手裡拿了一根棍子,上面扣了一根破破爛爛的繩子,也學著斯悅辛那樣揮著馬鞭,一圈一圈舞得非常之象,不時掉頭斜睨自己的女伴一眼,和斯悅辛的原始眼神簡直一模無二。 開頭斯悅辛並不覺得,可是不久便疑心這個下流的惡棍在嘲弄他。他在那匹牝馬肚子下面打上一鞭子。可是偏偏鬼使神差,馬車和驢車仍舊並排駛著。斯悅辛的黃胖臉漲得通紅;他舉起鞭子打算給水果販子一鞭子,可是總算老天有眼,及時阻止了他,沒有讓他做出這種有失體面的事來。一部車子從人家大門裡馳了出來,把斯悅辛的馬車和那漢子的驢車擠在一處;輪子和輪子軋上了,小的車子甩了出去,翻了。 斯悅辛並沒有回頭。要他停下車子來救這個惡棍,他決計不來。把頭頸跌斷了也是活該! 可是就算他願意的話,他也無能為力。那兩匹灰色馬驚了起來。馬車一下歪向左邊,一下倒向右邊,連路人看見他們飛馳而過時,都顯出驚慌的神色。斯悅辛的粗胳臂伸得筆直,用力拉著馬韁;兩頰鼓著,嘴唇緊閉,胖臉漲成紫紅,又氣又急。 伊琳手抓著欄杆,車子歪側一下,她就緊緊抓著。斯悅辛聽見她問:「我們會不會出事情,斯悅辛叔叔?」 他氣喘吁吁回答:「不要緊;馬有點怕生!」 「我還從來沒有碰見出事呢。」 「你不要動!」他看她一眼。她在微笑著,神色自若。「坐著不要動,」他又說一句。「不要害怕,我會送你回家的!」 他在竭力挽救之中,聽見她回答了這麼一句,口氣完全不象她的為人,使他聽了詫異之至:「永遠不回家我也不在乎!」 車身大大歪了一下,斯悅辛才要驚叫出來,又咽了下去。兩匹馬正馳上山坡,力氣已乏,這才慢了下來,終於自己停住。 「當我」——斯悅辛後來在悌摩西家裡敘述這件事——「勒住馬時,她坐在那裡就跟我一樣冷靜。老天有眼,她那種派頭就象把頭頸跌斷都不在乎似的!她當時說的什麼:『永遠不回家我也不在乎!』」他撐著手杖微傴著身體,喘息地說,聽得史木爾太太嚇了一跳:「我一點不奇怪,嫁給小索米斯這樣難纏的丈夫!」 至於他們走後把波辛尼一個人丟下來,他有些什麼舉動,斯悅辛腦子裡根本沒有想到;是不是如斯悅辛形容的那樣,象只狗到處去跑呢?跑到那片春色仍舊撩人、布穀鳥仍在遠遠叫喚的小樹林裡;一面向樹林走去,一面用她的手絹抵著嘴唇,芬香中夾著薄荷和香草味。一面走著,一面心裡感到一種強烈而甜蜜的痛苦,自己在林子裡都哭得出來。或者,究竟這傢伙有些什麼舉動?事實上,斯悅辛已經把這個年輕人忘得一乾二淨,一直等到他到了悌摩西家裡才重又想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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