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三二


  索米斯以遺囑執行人的身份招待來人,因為悌摩西仍舊睡在床上;他要等出殯之後才起來;裘麗和海絲特兩位姑太要等事情全部完畢之後才下樓,那時候願意回來的人可以在這裡用午飯。第二個到的是羅傑,瘋濕還沒有好,一拐一拐地走著,三個兒子,小羅傑,歐斯代司和湯姆士,環繞著他。餘下的一個兒子喬治隨後不久也雇了馬車來了;他停留在穿堂裡問索米斯辦喪事可有油水。

  兩個人相互都不喜歡。

  接著是海曼家的兩位——加爾斯和吉賽——來了,穿得很考究,晚禮服的褲子特地燙出兩條折印。下面老喬裡恩一個人來了。下面是尼古拉,臉色健康,頭和身體的每一動作都帶有小心掩飾著的輕快。後面跟著一個兒子,樣子很恭順。斯悅辛和波辛尼同時到達,立在那裡鞠躬如也,讓對方前行,可是在進門的地方卻打算並排走進去;在穿堂裡,兩個人又重新告罪,斯悅辛把爭持中弄歪的緞衣領拉拉好,極其迂緩地走上樓梯。另外一個海曼家的人;尼古拉兩個結了婚的兒子,還有狄威第曼,斯賽德,和瓦爾雷,這些都是福爾賽家和海曼家的姑爺。這時人眾都已齊集,一共二十一位,除掉悌摩西和小喬裡恩,族中的男子都到了。大眾進了那間紅綠客廳,那種色調恰好鮮明地襯出各人和往日異樣的裝束;每人都在局促地尋找座位,企圖隱藏起自己褲子上觸眼的黑色。這種黑色和手套的顏色好象有點不順眼——一種情感的誇張。只有「海盜」沒有戴手套,而且只穿了一條灰褲子;許多人都以駭異的目光向他望望,暗暗稱羨。一陣低低談話聲傳開來,沒有人談死者,而是在相互問訊,好象這樣就是間接向死者祭奠似的;他們的光臨本來就是為的這件事啊!

  停了一會詹姆士說:「啊,恐怕我們得動身了。」

  大家下了樓,按照預先通知的嚴格長幼次序一對一對上了馬車。柩車以步行的速度出動了;馬車緩緩在後面跟著。第一部馬車裡坐的老喬裡恩和尼古拉;第二部是一對孿生弟兄,斯悅辛和詹姆士;第三部是羅傑和小羅傑;索米斯、喬治、小尼古拉和波辛尼坐的第四部。餘下的車子坐了三個人或者四個人不等,一共八部車子;後面是醫生的馬車;再後面,隔開適當的距離,是乘載家裡的管事和傭人的出租馬車;最後面一部馬車沒有坐人,只是為了把整個行列湊成十三的數目。

  出殯的行列在灣水路大街上始終都保持著步行的速度,可是折入不大重要的街巷之後不久,就緩馳起來;就這樣趲程前進,中間經過時髦街道時仍舊維持步行速度,直到墓地到達為止。第一部車子裡面,老喬裡恩和尼古拉談著自己的遺囑。第二部車子裡面,一對孿生弟兄一度勉強交談之後,就完全沉默下來;兩個人都有點耳聾,要喊得對方聽見太吃力了。詹姆士只有一次打破了沉寂:「我得往哪兒物色一塊墳地去。你有什麼安排沒有,斯悅辛?」

  斯悅辛駭異地盯了他一眼,答道:「這種事情別跟我提!」

  在第四部車子裡,談話斷斷續續在進行著,不時有人向外面張一下,看走了多少路。喬治說:「安姑老太這時候『走』倒的確在時候上。」

  他就不贊成人活過七十歲。小尼古拉溫和地回答,說這條規定好象在福爾賽家人身上並不適用。喬治說,他自己六十歲的時候就打算自殺。小尼古拉一面微笑,一面按按自己的長下巴,認為喬治的父親就未必見得贊成這種說法;他六十歲後還賺了不少的錢呢。不過,七十歲是最高限度;到了那時候,喬治說,他們就應當走路,把錢留給兒子。索米斯一直都沒有開口,這時也插進來;喬治剛才問他辦喪事可有油水的話他還沒有釋懷,所以微微抬起自己厚眼皮,說這種話在從來不賺錢的人說來都很容易。他自己就預備活得越長久越好。這句話是針對喬治說的,因為他出名的窮。波辛尼心不在焉地咕著「妙,妙!」喬治打了一個呵欠,談話就中止了。

  到達之後,棺柩由人抬進小教堂,送殯的人一對對跟著魚貫而進。這一隊男衛士,全都和死者有著密切的血統關係;在這座偉大的倫敦城裡,這是個稀見而且動人的景象。倫敦,有著它洋溢的形形色色的生活,有著它數不盡的職業、娛樂和責任,有著它可怕的冷酷,可怕的個人主義號召。福爾賽家族的這個集會正是要征服這一切,要顯示他們堅韌的團結,要光大他們這棵樹所由成長的財產法則;由於這種財產法則,這棵樹的樹身和枝幹長得欣欣向榮,枝葉紛披,全身充滿著樹汁,在一定時間內達到全盛時代。這個長眠的老婦人的精靈號召他們來一次示威。這是她最後一次的呼籲,呼籲他們團結,因為他們的力量就在於團結——她在這棵樹還是安然無恙時逝世,正是她最後的勝利。

  她剛好沒有能夠看到它的枝幹長得失去平衡,這在她總算是幸事。她沒法窺見她的繼承者的心理。她從一個高個子、腰杆筆挺的瘦削女子長成為一個堅強的成年婦人,再從一個成年婦人成為一個老太婆,變得瘦骨嶙峋,體力微弱,而當過去和世界接觸的那種圓通全都消失以後,她就變得幾乎象個女巫,個性愈來愈突出了;她一生從小到老都受的這個財產法則支配——這同一法則將在她象母親一樣看顧的族中同樣支配著,而且正在支配著。

  她曾經看見這個家族的青春,看見它的成長;她曾經看見它壯大成熟;而在她的老眼還沒有來得及或者有精力再多看一會的時候,她就死了。她很可以再多看一會兒;她也許會用她老邁的手指,她顫動的嘴唇繼續保持著它的壯大和青春,哪個說得准;可是唉,便是安姑太也沒法和造化抵抗啊!

  「盛極必衰!」這是造化最大的一條諷刺。福爾賽一家現在就是按照這一條規律,在他們衰落之前,集合在一起舉行最後的一次盛會。他們的臉分向著左右,形成兩條單人的行列,大部分都是木然望著地上,從這些臉上你決看不出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可是偶爾也會有一個仰面望望,眉心擠成一條直縫,好象在教堂的牆上看見一些使他受不了的啟示,好象在留意傾聽一些使他害怕的事情一樣。而那些低聲的應答①,同一的聲調,同一的不可捉摸的那種家族情調,聽上去使人毛髮悚然,就仿佛是由一個人匆匆模仿著那些啟示,在那裡喃喃自語。

  ①這是指牧師在做祈禱,大家跟著他說。

  小教堂裡的祈禱做完了,送殯者又排隊護送著遺體到墳墓那邊。壙穴敞開著,在壙穴四周,許多穿黑衣的人都屏立伺候。

  在這片聖潔的高地上,千百個中上層人士都在長眠著;從這裡,福爾賽家人的眼睛越過那片累累的塚墓朝下望去,那一邊——遠遠現出倫敦城,上面沒有太陽照著,在哀悼它喪失的女兒,跟這一家人一同哀悼他們失去的這個家族的母親和保護人。千千萬萬的鐘樓和第宅,裹在那片灰色的龐大財產網裡顯得模模糊糊,也象那些匍伏在地上祈禱的人們一樣,匍伏在這座墳墓面前,這個最年長的福爾賽的墳墓。

  幾句禱詞,一抔黃土,棺柩安放下去,安姑太便得到她最後的安息!在壙穴四周,五個白髮蒼然的兄弟垂著頭站著;他們都是死者的委託者;他們要親眼看見安姑太走得舒舒服服的。她的少許財產只能丟下來,可是除此以外,一切能夠做到的都應當做到。

  接著各人戴上帽子,轉身來視看族人碑上新刻的墓文:

  安·福爾賽之墓

  喬裡恩與安·福爾賽之女

  一八八六年九月二十七日逝世

  享年八十七歲零四日

  也許不久又有別人須要在上面刻字了。這感覺很突兀而且令人受不了;他們始終沒有想到一個福爾賽家人會死。他們全都渴望擺脫掉這種痛苦的想法,擺脫掉這個使他們想起來不好受的殯儀——趕快溜去做自己的事情,而且忘得一乾二淨。

  天氣也冷;寒風象一股遲緩的摧毀的力量,向山上吹來,吹過墓地,用它冰冷的呼吸襲到他們身上;他們開始分成小組,儘快地鑽進等待著的馬車。

  斯悅辛說他想回悌摩西家去吃午飯,哪個要去的,他的馬車可以帶他。斯悅辛的馬車並不大,跟他坐一部馬車並不使大家覺得是一種優待;沒有人接受,所以他一個人走了。詹姆士和羅傑緊接著也走了;兩個人也要去吃午飯。餘下的人慢慢散了,老喬裡恩帶了三個侄兒把馬車坐得滿滿的;他需要看見這些年輕的臉。

  索米斯跟公墓辦事處還有點零碎事情要辦,所以帶著波辛尼走了。他有很多的話要跟波辛尼談;事情辦完之後,兩人漫步走到漢普斯泰,一同在西班牙人酒店用午膳,花了很長的時間研究跟造房子有關的細節;然後走到電車站,坐電車到馬波門下車,波辛尼從這兒上斯丹奴普門看瓊去了。

  索米斯到家的時候,心緒非常之好,晚飯時跟伊琳說他跟波辛尼談了很久,這人好象實在是個懂事情的人;他們還走了一大段路,痛快之至,對他的肝臟也好——他好久沒有運動了——整個說來,這一天過得極其滿意。如果不是因為安姑太的緣故,他就會帶她上戲院去;現在只好耽在家裡消磨這個夜晚了。

  「『海盜』屢次問起你,」他忽然說。忽然來了一個莫明其妙的念頭,要表明他的主子身份,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在自己妻子肩頭上吻了一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