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二一


  他跟他這一代多數的小說讀者一樣(索米斯就是酷愛讀小說的),人生觀往往帶上文學的色彩;他染上的見解是,這不過是時間問題。到後來,丈夫總會獲得自己妻子的歡心的,便是在那些以悲劇結束的小說裡——這類書他本來不大喜歡——那個做妻子的臨死時總要說些深自懺悔的話;或者如果死掉的是丈夫的話——這種想法太喪氣了——她也會悔恨交集地撲倒在他身上。

  他時常帶伊琳去看戲,出於本能地選擇了那些描寫現代交際生活中夫婦問題的話劇,所幸的這些問題和真實生活中的夫婦問題並無相同之處。他發現這些戲的收梢也是一樣;便是裡面有個情人,結果也仍舊是大團圓。索米斯看著戲時,倒是時常同情那個情人;可是等到跟伊琳坐上馬車回家,還沒有到門口就被他發現這樣是不行的,還幸虧那出戲有那樣的收梢。當時有一種類型的丈夫很時髦,就是一種剛強,比較粗鹵,然而極端正常的那種男子;這種人在劇終時特別順利;索米斯對這種人實在不同情,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處境,甚至於會對這種人表示厭惡。可是他迫切需要做一個順利的甚至於「剛強」的丈夫,這一點他是深深知道的,因此雖則這種厭惡的根源出於他的隱秘的殘忍天性,可能由於造化的反常作用造成的,他卻從不吐露出來。

  可是伊琳今晚卻是異乎尋常地沉默。索米斯從來沒有看見她臉上有過這樣的表情。本來異常的東西總是引起人們恐慌,所以索米斯也著慌起來。他吃完最後的一道小吃,催促女傭用銀畚箕把桌上的麵包屑掃掉。

  女傭離開室內之後,他把杯子斟滿了酒,就說:「下午有人來嗎?」

  「瓊。」

  「她來想些什麼?」這是福爾賽家的一種口頭禪,認為人家不論到哪裡,總是想些什麼。「來談她的愛人嗎,我想?」

  伊琳沒有回答。

  「在我看來,」索米斯接著說,「好象她待她愛人比她愛人待她好。

  她總是到處跟著他。」

  伊琳的眼光使他感覺不安起來。

  「你講這種話沒有道理!」她高聲說。

  「為什麼不能說?誰都可以看得出來!」

  「他們看不出,就是看得出來,這樣講也不成話。」

  索米斯再也沉不住氣了。

  「你真是個好妻子!」他說,可是暗地裡卻弄不懂她的回答為什麼這樣激烈,這跟她平日為人不象。「你跟瓊太熱火了。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她現在擒到海盜,才不把你放在心上呢,你慢慢就會明白。可是你們將來也不會時常見面了,我們要住到鄉下去。」

  他很高興借一番發作把這項消息揭露出來。他指望對方會驚叫出來;可是話說出之後,伊琳仍是一聲不響,他又著慌了。

  「你好象並不感覺興趣,」他逼得又加上一句。

  「我早知道了。」

  他狠狠望她一眼。

  「誰告訴你的?」

  「瓊。」

  「她怎麼會知道的?」

  伊琳沒有回答。他弄得又沮喪又不好過,就說:「這對波辛尼是件美事;可以從此出頭了。我想瓊全部都告訴你了吧?」

  「對了。」

  又是一陣沉寂,於是索米斯說道:「我想你是不想去的,是嗎?」

  伊琳沒有回答。

  「我真弄不懂你想些什麼?你好象在這兒永遠住得不開心。」

  「我開心不開心跟造房子有什麼關係?」

  她拿起那瓶玫瑰花走了。索米斯仍舊坐著。難道他簽定那張合同就為了這個麼?難道他預備花上萬鎊左右的錢是為的這個麼?波辛尼那句話他又想起來了:「女人總是麻煩!」

  可是沒有一會,他的氣就稍稍平復下來。事情可能弄得還要糟些。

  她可能大發其脾氣。他原來指望的並不止這一點點的不快。總算是運氣,有瓊替他打破這個僵局。她一定是從波辛尼那裡誆出來的;他早就該見到這一點了。

  他點起香煙。伊琳總算沒有大哭大鬧!她會自己轉彎的——這是她最好的地方;她冷僻,可是並不彆扭。那張油光刷亮的餐桌上歇著一隻甲蟲;他一面向甲蟲噴著煙,一面冥想著那座房子。擔心沒有用處,過會跟她和好算了。她這時該是黑地裡坐在日本陽傘下面做針線呢。好一個美麗的溫暖的夜晚.

  事實是那天下午瓊眼睛笑眯眯地跑了來,說「索米斯太好了!對菲力真是一件美事——他恰恰就需要有這樣一個機會!」

  她看見伊琳臉上仍舊是不開心和茫然的樣子,就說下去:「當然是你們在羅賓山的房子。怎麼?你難道不知道嗎?」

  伊琳原來並不知道。

  「哦!那麼,我想我不該告訴你的!」她不耐煩地望著自己的好朋友,又叫道:「你看上去好象毫不關心似的。你知道,我一直巴望的就是這個——他一直要找的就是這種機會。你現在可以看看他的本領了;」

  這樣一來,她就把事情的經過全部吐了出來。

  自從她訂婚之後,瓊好象對自己好朋友的處境已經不大感到興趣;她跟伊琳在一起時都是談些自己的私房話;儘管她對伊琳的身世充滿憐惜,可是有時候仍舊不免在微笑中露出一點又像是憐憫、又像是瞧不起的神氣,那意思好象說:這個女子在自己一生中鑄成這樣一件大錯——這樣可笑的錯誤。

  「連內部裝修也由他包下來——由他一手經辦。這簡直——」瓊大笑出來,小身體快活地顫動著;她舉手擊一下白紗窗簾。「你知道我甚至還求過詹姆士爺爺——」可是忽然不願意提起那次不快的事情,她又停止不說;過了一會,看見自己的好朋友簡直不大理會這件事,就起身走了。她走到人行道上時回過頭來看看,伊琳仍舊站在門口。她招一下手,表示告別,可是伊琳並沒有答禮,只是用手摸著額頭,慢慢轉過身去,把門關上.

  不一會,索米斯走進客廳,從窗口窺望著伊琳。

  她坐在日本陽傘的影子裡,一動不動,雪白的肩上的花邊隨著她胸口的微微起伏顫動著。

  可是這個沉默的人兒,在黑地裡坐著一動不動,好象有股溫暖勁兒,一股蘊藏著的熱情,就好象她整個的人都在激蕩著,而且在她的內心深處正在起著某種變化。

  索米斯乘人沒有瞧見,又溜回餐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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