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一九


  兩人已經走上一條穿過兔場的被人走出來的土路。一條和土路形成直角的車轍引導他們到達一處碎石坑;碎石坑那邊遠遠望見一片茂密樹林,就在林邊一簇樹叢中,一個村舍的煙囪聳了出來。粗糙不平的地面上長滿一球球的茸草,茸草中飛出許多雲雀在輕煙似的陽光中翱翔。遠遠在天邊,淩駕在一片連綿不斷的田野和籬落之上,是一列高原。

  索米斯向前引路,帶著波辛尼一直穿到石坑對面最遠的地方才停下來。這就是他挑中的地點;可是現在要把這個地點向另一個人洩漏出來,他倒變得忸怩了。

  「經管人就住在這村舍裡,」他說;「他會給我們預備午飯——我們還是吃了午飯之後再進行這件事。」

  他仍舊領前向村舍走去,一個叫奧列弗的高個子男子在村舍那邊迎接他們;他長了一張陰沉的臉和一部花白鬍子。午飯時,索米斯簡直不吃什麼;他不絕地望著波辛尼,有一兩次用自己的綢手帕悄悄地揩額頭。

  飯終於吃完了,波辛尼站起來。

  「我敢說你有事正要談,」他說;「我去四面瞧瞧。」他也不等索米斯回答就大踏步走了出去。

  索米斯是這處產業的顧問律師,所以約摸有一個鐘點的時間,他都和經管人在一起,看地樣,商量尼古爾和其他押款的事情;然後,就象事後想起來的一樣,提起這塊建築地基的事情來。

  「你們這些人對我應當把價錢減些,因為我將是第一個來這裡造房子的。」

  奧列弗搖搖頭。

  「先生,你看中的這塊地基,」他說,「是我們手裡最便宜的一塊,坡子上面的地還要貴得多呢。」

  「你記著,」索米斯說,「我還沒有決定呢;很可能我乾脆不造房子。地租太大了。」

  「我說,福爾賽先生,你放棄就太可惜了,而且我覺得是一個失著,先生。在倫敦附近沒有一塊地方有這樣的風景的,從各方面講,也沒有比這裡更便宜的了;我們只要登一個廣告出去,就會引來一大堆人要它。」

  他們相互望望。兩個人的臉色都說得很明白:「我承認你做生意的手段不錯,可是要我相信你一個字那是休想。」

  「好罷,」索米斯又重複一下,「我還沒有決定呢;這事很可能不算數!」說了這幾句話之後,他就提起陽傘,把一隻冰冷的手伸到經管人的手裡,也不握一握對方就縮了回來,走到門外陽光下面。

  他一面深思,一面緩緩向那片地基走回去。他的本能告訴自己,那個經管人說的全是真話。是一塊便宜地基。妙者是他知道這個經管人並不真正認為便宜;這就是說他自己的直覺仍舊勝過了對方。

  「不管便宜不便宜,我決定買下,」他想。

  許多雲雀在他的腳前腳後飛起來,空中到處飛著蝴蝶,野草發出清香。從樹林那邊襲來鳳尾草的鮮美氣息,鴿子躲在樹林深處咕咕叫著,遠遠隨著暖風飄來教堂的有節奏的鐘聲。

  索米斯眼睛望著地上走著,嘴唇時張時合,好象預期有一塊美肴到嘴似的。可是到達基地時,波辛尼卻哪兒也看不見。等了一會兒之後,他穿過兔場向山坡的方向走去。他幾乎想大聲叫喚,可是又怕聽到自己的喉嚨。

  兔場上就象大草原一樣寂寞,只有兔子穿進自己洞穴的簌簌聲,還有雲雀的歌聲,打破這片沉寂。

  索米斯,這個偉大福爾賽軍隊的先鋒,在他向這片荒野的文明進軍中,覺得自己的興頭下去了;這片寂靜,和無影無形的歌聲,溫暖芳香的空氣使他有點悚然。當他已經開始沿著原路要走回去時,終於望見了波辛尼。

  那位建築師正四仰八叉躺在一棵聳立在坡沿上的大橡樹下面;樹身老得已經皺裂,上面枝葉紛披,占了好大一塊面積。

  索米斯碰一下他的肩膀,建築師這才抬起頭來。

  「哈!福爾賽,」他說,「你房子的地基我給你找著了,就在這裡!你看!」

  索米斯站著望一下,然後冷冷地說:「你也許很聰明,可是這塊地基又要我多花上一半的價錢呢。」

  「價錢滾它的,老兄。你看看景致!」

  幾乎就從他們的腳下展開一片熟小麥,在遠處沒入一叢深暗的雜樹中。一片田野和籬落的平原一直伸展到天邊,和遠處灰青的高原連接起來。從右邊可以望得見泰晤士河細成一條蜿蜒的銀線。

  天是那樣的藍,日光是那樣的明媚,就象這片景色終年在被夏日的風光籠罩著。薊草的茸花在他們四周飛上飛下,好象被大氣的靜謐熏醉了似的。熱氣在金黃麥子上跳著舞,還有,四面八方都洋溢著一種柔和的不識不知的嗡嗡聲,好象是燦爛的分秒喃喃地在天與地之間舉行著宴樂。

  索米斯憑眺著。在他的胸中不由而然湧起一串感想。住在這裡,終日對著這一切景色,而且能夠把這些指給自己的朋友看,而且談論它,而且占為己有!他的兩頰紅暈起來。這裡的溫暖、明媚、光熱正在透進他的感官,就如同四年前伊琳的絕色透進他的感官,使他渴想佔有她一樣。他偷望波辛尼一眼,波辛尼的眼睛,就是老喬裡恩的馬夫說的半馴服的野豹的一雙眼睛,好象正在縱眺著這片風景。陽光剛好照上這個傢伙臉上的那些尖角;高顴骨、尖下巴、隆起的眉峰;一張粗野、熱心、而悠然自得的臉;看得索米斯心裡甚為不快。

  柔和的微風吹過莊稼,一股熱氣向他們迎面撲來。

  「在這裡給你造一所房子,可以使誰都要眼熱,」波辛尼說,兩人間的沉默總算打破了。

  「我要說,」索米斯冷冷地回答,「你不用掏腰包啊!」

  「大約花個八千鎊,我可以給你造一座宮殿。」

  索米斯臉色灰白——他的內心正在掙扎著。終於眼睛垂下來,他執拗地說:「我出不起。」

  隨後,仍舊由他領先,東張西望地走著,帶著波辛尼回到原來那塊地基來。

  兩人在這裡花了相當長的時間詳詳細細計劃房子怎麼造,後來索米斯又回到經管人的村舍裡去。

  半小時後,他走了出來,和波辛尼一起向車站出發。

  「哦,」他說,嘴唇差不多都不張開,「我終究買下你看中的那塊地基了。」

  他又沉默下來,內心裡糊裡糊塗地辯論著,怎麼這個他一向鄙視的人偏偏會逼迫他作出決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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