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斯華綏 > 福爾賽世家·有產業的人 | 上頁 下頁


  族長老喬裡恩本人因為今天做主人,站在房子中間的燈架下面。他年已八旬,一頭漂亮的白髮,豐滿的額頭,深灰色的小眼睛,大白上須一直拖過自己強有力的下巴;他有一種族長的派頭,雖則兩頰瘦削,太陽穴深陷進去,仍舊象永遠保持著青春似的。他身體站得筆直,一雙犀利而堅定的眼睛仍舊是目光炯炯。就因為這樣,他給人家的印象是沒有小家子氣,不會象那些人疑心這個,討厭那個的。好多年來,他都是一意孤行慣了,所以這已經成為他應得的權利。在老喬裡恩的腦子裡決計不會想到對外人要擺出一副疑惑或者敵對的神氣。

  他和今天到場的四個兄弟,詹姆士、斯悅辛、尼古拉和羅傑之間,有許多不同,也有許多相似之處。四個兄弟相互之間也很不同,然而又是一樣。

  這五張臉上雖則眉目兩樣,神情兩樣,卻可以找出一些相似之處;各人的下巴,除掉表面上有些區別而外,都表現出一種堅強的毅力。這恰恰就是氏族的標記;由於年深月久、根深蒂固的緣故,難得追溯它的來歷,更沒法去研究它;而福爾賽家的家業也恰恰可以由這種下巴來代表,來保證呢。

  小一輩的弟兄也同樣帶上這個標記;喬治身材高大,壯得象一條牛,亞其保爾德面色蒼白、精力奮發,年青的尼古拉,試行擺出一副執拗的可愛神氣;歐斯代司嚴肅而紈袴氣地堅決,全都一樣;也許不大講得出來,但是錯不了;在這一家人的靈魂裡面,這是個磨滅不掉的印記。

  今天下午,所有這些極不相同而又極端相似的臉色,或是在這個時候,或是在那個時候,都流露出一種猜忌神情,而那位被猜忌的對象顯然就是他們今天大夥兒上這裡來會見的那個人。

  據說,菲力普·波辛尼是個沒有財產的小夥子,可是福爾賽家的姑娘過去也跟這樣的人訂過婚,而且的確還嫁過這種人。因此,福爾賽家的人對這種人的猜忌倒也不全然為了這個。事實是關於這個小夥子,在各房之間早有了風聞,無怪猜忌的起源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了。不錯,關於波辛尼是有過這樣傳說的,說他曾經戴了一頂灰色軟呢帽去拜訪過安姑太、裘麗姑太和海絲特姑太;這是一種應酬式的拜訪,哪裡可以戴了一頂灰色軟呢帽?而且是一頂稀髒的舊呢帽,連個式樣都沒有。「真特別,親愛的——真古怪——」。就是她們的話。海絲特姑太經過那間又小又暗的穿堂時(她本來有點近視),看見椅子上的帽子,還當作是一隻下流的野貓,心裡想湯米怎麼會找來這麼一個丟臉的朋友;她想把它噓開,及至看見帽子一動不動,心裡很不好受。

  一個藝術家要抓住一幕戲,或者一個城市,或者一個人的全部特點時,總是竭力去發現那些意義深長的細節;這些福爾賽家人,在潛意識裡也是象藝術家一樣,不期而然地都著眼在這頂帽子上;在他們看來,這就是意義深長的細節;從這上面,可以懂得這件事情的整個意義。他們每一個人都這樣問過自己,「我會不會戴這樣一頂帽子去作這樣的拜訪呢?」每一個人都回答「不會!」而且有些比較有想像力的人還會接上一句:「我想也不會想到!」

  喬治聽了這事大笑。擺明的,這頂帽子是為了惡作劇而戴的!他自己在這方面就是能手。

  「很無禮!」他說,「這個莽撞的海盜!」

  這句「海盜」的俏皮話就此傳開了去,終於成為這家人提起波辛尼時最喜歡用的稱號。

  那次拜訪之後,三位老姑太都拿這頂帽子的事情來責備瓊。

  她們都說,「親愛的,我們覺得你不該容他戴這種帽子!」

  瓊回答得又輕鬆又蠻不講理,仍舊是她平時的倔強派頭:「哦!有什麼關係?菲力從來就不知道自己戴的什麼!」

  沒想到她的回答這樣荒唐。一個人會不知道自己戴的什麼嗎?什麼話!

  誰都知道老喬裡恩的全部財產要由瓊繼承;這個年青人能夠跟瓊訂上婚,不能不佩服他的本領;可是他究竟是怎樣一等人呢?不錯,他是個建築師,但是這不能成為他戴這種帽子的理由。福爾賽家人裡面碰巧沒有一個做建築師的,可是有一個福爾賽卻認識兩位建築師;這兩位在倫敦交際季節作禮貌上的拜訪時,決計不會戴這樣一頂帽子。不妙呵!不妙!

  瓊當然見不到這一點,可是瓊雖則年紀還不滿十九歲,在服飾上,也總是叫人看不慣。索米斯的妻子平日總是穿得那麼漂亮,可是瓊不是跟她說過羽飾太俗氣嗎?索米斯太太果然從此不戴羽飾,她認為親愛的瓊這句話說得非常恰當!

  不過各房的人雖則對這婚事猜忌,這樣不贊成,而且老老實實絕對不放心,但是老喬裡恩家請客,卻照樣趕來。斯丹奴普門發請帖是件極其稀罕的事情;十二年來還是第一次;自從老喬裡恩太太去世以後,老實說就沒有請過客。

  各房從來沒有到得這樣整齊過;他們相互之間雖則有意見,可是仍舊神秘地團結一致,因此,當面臨著共同災難時,都能攘臂而起,就象田裡的牛看見一隻狗跑來,都挨肩立著準備一沖而上把侵略者踏死一樣。當然,他們此來還想弄弄清楚將來應該送什麼樣的禮:「你送什麼?」

  「尼古拉送一套銀匙!」婚禮的問題往往就以這種方式得到解決。可是送禮大體上也要看看新郎是怎麼一等人。如果新郎是個頭光臉光、衣服整潔、派頭十足的人,那就尤其應當送他一點像樣的東西;他也指望收到這些禮品。最後,就象證券交易所的股票價錢一樣,通過家人中相互的調整,就會達到一種規格,結果每人送的禮都非常適當;原來最細微的調整是在悌摩西的家裡,在他灣水路那所高臨海德公園的寬大紅磚房子裡進行的,因為安姑太、裘麗姑太、海絲特姑太都住在那邊。

  所以單單提一下這頂帽子的故事,就有十足的理由使福爾賽家人感覺不安。這樣的大戶人家,只要稍微顧全這個廣大的中上層階級的體面,又怎能不感覺到不安呢;如果不感覺到,那才是荒乎其唐呢!

  那位造成這種不安的老兄正遠遠站在門口,和瓊談著心;他的鬈髮看上去微有點亂,好象覺察到自己周圍的情形有點特別似的。他還有種肚子裡暗笑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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