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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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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斯卡不想馬上讓閔策爾先生或克勒普來替自己分憂。我不向他打聽那位護士,卻先關心起他的情況來了。「順便問一聲,」我插進這樣一個問題,「您身體欠佳嗎?」 克勒普又一次把上半身抬起若干度。他看到自己不能構成一個直角時,又讓身子躺下去,隨後告訴我,他臥床是為了弄清楚他的身體究竟是好是壞還是不好不壞。他希望在數周內將會認識到,他的健康狀況是不好不壞。 接著發生了我所擔心的事情,也是我以為能夠借助於長時間的、東拉西扯的談話來阻止的事情。「啊,親愛的先生,請您同我一道吃一份麵條吧!」就這樣,我們一起吃用我拿來的新鮮水煮的麵條。我不好意思堅請他把那個黏糊糊的鍋給我,由我在水池子裡徹底洗一遍。克勒普翻身側躺著,一聲不吭,用夢遊者似的有把握的動作煮麵條。他小心地把水潷到一隻較大的罐頭筒裡,幾乎不改變上身的姿勢,伸手到床底下,取出一隻油膩的、滿是幹結的剩西紅柿醬的盤子,猶豫了片刻,又伸手到床下,取出揉皺的報紙,用它擦了一通盤子,再把報紙塞到床下,朝髒盤子上吹口氣,仿佛要吹掉最後的一點塵土,隨後以慷慨大方的手勢把全世界最髒的盤子遞給我,請奧斯卡接過去,不必客氣嘛! 我請他先給自己盛,再給我盛。他把髒而粘手指的餐具給了我,便用湯匙和叉子把近一半的麵條撩到我的盤子裡,用優雅的手勢朝麵條上擠出長長一條西紅柿醬,畫成圖案,又澆上好些油,接著在煮麵條的鍋裡也加上同樣的佐料,在兩份麵條上灑胡椒,在他自己那份上又多灑了一些,用目光示意,要我像他似的把我的一份調拌一下。「啊,親愛的先生,請您原諒,我這裡沒有巴馬乾酪粉。願您胃口大大的好!」 直到今天,奧斯卡仍舊不清楚自己是怎樣硬著頭皮動起匙和叉來的。奇怪的是,我覺得這頓飯味道好極了。從那天起,克勒普煮的麵條甚至成為我衡量我面前的每一份飯的美味價值的標準。 我趁吃麵條的工夫,不引起他注意卻又仔細地觀察著這位臥床者的房間。房間裡最引人注目的是天花板下面牆上一個未堵上的煙囪的圓孔,洞裡冒著黑煙。窗外在颳風,風時而把煤灰雲團由煙囪孔刮進克勒普的房間裡來。煤灰落在家具上,像舉行隆重的葬禮。所謂家具,也就是放在房間中央的那張床以及蔡德勒家的用包裝紙蓋上的、卷起來的地毯。因此可以斷言,在那間房間裡被弄黑的只有原是白色的床單、克勒普腦袋下的枕頭和一條毛巾,陣風把煤灰雲團刮進屋裡來時,這位臥床者就用它遮住自己的臉。 房間的兩扇窗同蔡德勒家的起居室和臥室的窗戶一樣,都朝著尤利希街,確切地說,朝著公寓正面前那棵栗子樹蒙上灰的綠葉。用以裝飾的只有一幅畫,用圖釘釘在兩扇窗戶之間。這是英國伊麗莎白①的彩色肖像,顯然是從畫報上撕下來的。畫下方的衣鉤上掛著一支風笛,蒙著一層煤灰,湊合還能看出它那蘇格蘭大方格圖案。我看著那張彩色圖片,想著的倒不是伊麗莎白和她的菲利普,而是站在奧斯卡和韋爾納博士之間的、可能無所適從的道羅泰婭姆姆。 這時,克勒普告訴我,他是英格蘭王室的忠誠而熱情的追隨者,因此他曾經跟英國佔領軍的一個蘇格蘭團的風笛手上過課,尤其因為這個團的指揮官就是伊麗莎白本人。他,克勒普,在一部每週新聞片裡見到過伊麗莎白視察那個團。她身穿蘇格蘭短裙,從頭到腳都是方格圖案。奇怪的是,我心中的天主教精神卻自己表現出來了。我表示懷疑伊麗莎白是否懂得風笛音樂,也談了幾句信奉天主教的瑪麗亞·斯圖麗特②的屈辱的結局。簡而言之,奧斯卡讓克勒普明白,他認為伊麗莎白不懂音樂。 -------- ↑①指1952年登基的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她的丈夫是愛丁堡公爵菲利普。 ②瑪麗亞·斯圖亞特(1542~1587),蘇格蘭女王,被加爾文教派貴族所廢,逃亡倫敦,被囚禁十九年,終於被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所殺。↓ 我原來期待著這位保皇黨人會暴跳如雷。他卻像一個自以為無所不知的人那樣微笑著,請我作一番說明,好讓他由此推斷出,我這個小男子——那胖子這樣稱呼我——在音樂方面有無判斷力。 奧斯卡良久地凝視著克勒普。他同我交談,無意中激發了我心中的火花。這火花閃過大腦直到駝背。這仿佛我從前所有的、敲壞的、處理掉的鐵皮鼓在歡慶它們的末日審判。被我扔進廢鐵堆的上千隻鐵皮鼓以及被埋葬在薩斯佩公墓的那一隻鐵皮鼓,全都出現了,新生了,完好無損地歡慶復活,鼓聲隆隆,在我胸中回蕩,驅使我從床沿上站起身來。我請克勒普原諒並稍候片刻,便被復活的鼓拉出房間,拽我經過道羅泰婭姆姆小間的乳白玻璃門,門下還插著那封信,露出了半截。復活的鼓鞭策我走進自己的房間,朝畫家拉斯科尼科夫在畫《四九年聖母》時送給我的那只鼓走去。 我抓住鼓,掛上,拿起兩根鼓棒,轉過身去或者被轉過身去,離開我的房間,在那該詛咒的小問旁一躍而過,像一個長久迷航後返回的倖存者似的跨進克勒普的煮麵條廚房,不講客套,坐在床沿上,挪正紅白漆鐵皮,先在空中耍弄鼓棒,誠然還有點窘迫,不正眼看吃驚的克勒普,接著,讓一根鼓棒像碰巧似的落到鐵皮上。 啊,鐵皮給了奧斯卡一個答覆,奧斯卡緊接著讓第二根鼓棒落下去。我開始敲鼓,按部就班,起首是始初之日,電燈泡之間的飛蛾擂響了我誕生時辰的鼓聲;我敲出了十九級地窖樓梯和人家慶祝我的傳說般的三歲生日時我從樓梯上摔下來;我敲出了佩斯塔洛齊學校的課程表,帶著鼓爬上塔樓,帶著鼓待在政治演講台下,敲出鰻魚與海鷗,耶穌受難日拍地毯;我敲著鼓坐在我可憐的媽媽一頭小的棺材旁,又在鼓上模仿出赫伯特·特魯欽斯基佈滿傷疤的後背;當我在鐵皮上擂起黑維利烏斯廣場上波蘭郵局保衛戰時,我覺察到我所坐的床的床頭有點動靜,偷眼看到克勒普坐直了身子,從枕頭下面取出一支可笑的長笛,放在嘴邊,吹出音響,那麼甜,那麼不自然,同我的鼓藝那麼合拍; 我於是領他到薩斯佩公墓會見舒格爾·萊奧,舒格爾·萊奧跳完一支舞;我又在克勒普面前,為了他,同他一起,讓我第一個戀人的汽水粉泛起泡沫;我甚至帶他進入莉娜·格雷夫太太的熱帶叢林,也讓蔬菜商格雷夫的能吊起七十五公斤的大型擂鼓機隆隆作響;我吸收克勒普入貝布拉的前線劇團,讓我的鐵皮發出耶穌的聲音,在鼓聲中施丟特貝克和全體撒灰者從跳水塔上跳下,下面坐著盧齊;我讓螞蟻和俄國兵佔領我的鼓,但沒有再次領克勒普去薩斯佩公墓,讓他看我把鼓向馬策拉特扔去,而是敲出了我的偉大的、永不結束的主題:卡舒貝土豆地,天降十月雨,地上坐著我的外祖母,身穿四條裙子;這時,我聽到了從克勒普的長笛裡傳出浙浙瀝瀝的十月雨聲,他的長笛在雨中,在我外祖母的四條裙子下,發現了縱火犯約瑟夫·科爾雅切克,並且證實和慶祝我的可憐的媽媽的產生;這時,奧斯卡的心險些化為石頭。 我們演奏了好幾個小時。我們把我的外祖父在木筏上的逃跑充分地變奏了一番,用頌歌暗示這名縱火犯有可能奇跡般地獲救,從而結束了我們的合奏,稍覺疲乏,但卻幸福。 最後一個音還在長笛裡時,克勒普從他躺夠了的床上一躍而起。屍臭味隨他飄來。他打開窗戶,用報紙塞住煙囪孔,扯下並撕碎英國的伊麗莎白的彩色畫片,宣佈結束保皇黨人的時代,讓水從水龍頭裡嘩嘩流進水池。洗,他在洗,克勒普開始洗身,從頭洗到腳。這不再是洗身,而是洗禮。他洗畢,放掉池子裡的水。他,身上滴水,赤裸,肥胖,滿墩墩的,斜掛著那個可憎的傢伙,站在我的面前,抱起我來,伸直雙臂把我舉起。是啊,奧斯卡過去和現在都很輕。這時,他胸中爆發了笑聲,傳出笑聲,聲浪撞擊天花板。我這才明白,不僅奧斯卡的鼓復活了,克勒普也復活了。我們互相祝賀,親吻面頰。 同一天傍晚,我們一起外出,喝啤酒,吃血腸加洋蔥。克勒普向我建議,同他一起成立一個爵士樂隊。雖說我請他給我一段時間考慮一下,但奧斯卡已經下了決心,不僅要放棄他在石匠科涅夫那裡刻字的職業,而且不再同繆斯烏拉一起去當模特兒,我要當爵士樂隊的打擊樂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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