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一二八


  我們兩個把鈣華碑抬到三輪摩托後面,放在硬木滑杆上,推上拖斗,又把基座塞在一旁,棱角都用空紙袋裹上,再裝上工具、水泥、沙、礫石、卸車用的木杠和木箱。我關上擋板,科涅夫已經坐在駕駛座上發動摩托了。他把頭和長癤的脖子從側面窗子裡伸出來,嚷道:「來吧,小夥子,帶上你的飯盒上車吧!」

  三輪摩托繞著市立醫院緩緩而行。醫院大門口,白衣女護士如雲。其中有我認識的一位女護士,格特露德姆姆。我招手,她也招手。幸福,我想著,她真像幸福,我真該邀請她一次,雖說我現在看不見她了,因為我們正朝萊茵河駛去。該邀請她到什麼地方去。車子朝卡佩斯哈姆駛去,請她去看電影,或者去劇院,看格林德根斯演出。它在招手了,黃色磚房,不是劇院,濃煙升起,在火葬場葉落及半的樹梢上方,格特露德姆姆,換個環境好不好呀?另一個公墓,另一些墓碑店,在大門口迎接格特露德姆姆:博伊茨和克拉尼希店鋪,波特基塞天然石鋪,彪姆墓碑美術店,戈克爾恩公墓園藝店。大門口有人檢查,進公墓不是那麼簡單的,戴公墓帽的管理人員說:雙穴墓鈣華碑,在八區七十九號,姓韋布克內希特,名赫爾曼,手舉到公墓帽前敬禮。我們交出飯盒讓他在火葬場加熱,停屍間前站著舒格爾·萊奧。

  我對科涅夫說:「這不是戴白手套的叫舒格爾·萊奧的人嗎?」

  科涅夫伸手去摸脖子後面的癤:「這是薩貝爾·威廉,不是舒格爾·萊奧。他住在此地。」

  這樣的答覆能使我滿意嗎?我以前在但澤,現在在杜塞爾多夫,可我卻一直名叫奧斯卡。我於是說:「過去我們那邊的公墓上,有過一個人,完全是這個模樣的,他名叫舒格爾·萊奧。最初,他就叫萊奧,是神甫班的學生。」

  科涅夫左手捂著癤子,右手駕駛三輪摩托車在火葬場前面轉彎:「你說的我一點也不懷疑。這種模樣的人有一大群,起初在神甫班上,現在生活在公墓上,起了別的名字。這兒的一位是薩貝爾·威廉!」

  我們從薩貝爾·威廉身邊駛過。他揮動白手套打招呼,在這座南公墓,我感覺像在家鄉一般。

  十月,公墓林陰道,世界正在脫落頭髮和牙齒,我是說,黃葉搖落,上下紛飛。寂靜,麻雀,散步的人,朝八區方向駛去的三輪摩托聲,八區離得很遠。一路上,老太太帶著灑水壺和孫兒孫女,瑞典黑花崗岩上的太陽,方尖碑,裂開的柱子,頗有象徵意義,也許是戰爭留下的創傷,紫杉或者類似紫杉的樹木背後顏色發綠的天使。女人用大理石的手遮住眼睛,卻被自身的大理石弄花了眼睛。穿石頭涼鞋的基督祝福榆樹。四區的另一個基督在祝福樺樹。在四區和五區之間的林陰道上行駛時,我的想像有多美啊!譬如說,大海。大海把各種東西拋到海灘上來,其中有一具屍體。從索波特濱海小道傳來小提琴聲,還有剛開始放的焰火,扭扭捏捏的,這是為戰爭中雙目失明的人舉辦的。

  我,奧斯卡和三歲孩子身材,彎腰去看海灘上的那具屍體,希望這是瑪麗亞也有可能是格特露德姆姆,我本該請她一回的。但這是美貌的盧齊,蒼白的盧齊,這是正向高潮推進的焰火告訴我,向我證實了的。她身穿貝希特斯加登毛線茄克,她在轉壞念頭時就穿這件衣服。羊毛衫濕了,我給她脫下來。這件毛線茄克裡面她還穿著一件,同樣濕了。又一件貝希特斯加登茄克衫的圖案展現在我眼前。末了,焰火已經放完,只剩下小提琴聲。我在一件又一件再一件羊毛茄克裡面,找到用德意志少女同盟的運動衫裹著的她的心,盧齊的心,一塊冰涼的小墓碑,上面寫著:奧斯卡在此安息——奧斯卡在此安息——奧斯卡在此安息……

  「別睡覺,小夥子!」科涅夫打斷了我的由海水漂來、被焰火照明的美的想像。我們向左拐彎,八區,新辟的區,沒有樹林,墓碑寥寥無幾,扁平地、饑餓地躺在我們面前。墳墓都太新,尚未修飾,千篇一律,卻把最近舉行的五處葬禮襯托得格外鮮明:棕色的花圈,被雨水淋濕、顏色融化的飾帶,堆成了一座座現代化小山。我們很快在第四排頭上找到了第七十九號,另一邊就是七區。七區已種上了一些迅速成長著的幼樹,比較有規律地覆蓋著一米石塊,多數系西里西亞大理石。

  我們把車開到七十九號墓的後頭,卸下工具、水泥、礫石、沙子、基座以及有點油膩的亮堂堂的鈣華碑。我們把這塊大傢伙從拖斗上用木杠卸到木箱上時,三輪摩托車猛地一跳。墳頭插著一個臨時的木十字架,橫木上寫有赫·韋布克內希特和埃·韋布克內希特。科涅夫把它拔出來,讓我把挖掘機遞給他,他便動手挖兩個洞,用來灌兩個水泥墩,按公墓管理處規定,洞深六十一釐米。我到七區去提水,和水泥。我和好時,他說已挖了五十一釐米深,吩咐我可以往兩個洞裡灌水泥了。

  科涅夫坐在鈣華碑上,喘著粗氣,伸手到脖子後面去摸他的癤子,說:「快出膿了。我感覺到它們快穿頭出膿了。」我在夯水泥,很少想別的。一支新教送葬隊伍由七區爬行而來,經八區去九區。他們隔開三排墓在我們前面經過,科涅夫從鈣華碑上滑下來,我們按照公墓規定向牧師和死者家屬脫帽默哀。棺材後面,孤單單地走著一個黑眼、矮小、七歪八斜的女人。跟在後面的人,全都高大結實得多。

  「傻瓜,別磨磨蹭蹭的!」科涅夫在我旁邊發起牢騷來。「我感覺到,在我們把墓碑豎起來以前,它們要穿頭了。」

  其間,送葬隊伍已經到達九區,聚集在一起,響起了牧師上下起伏的聲音。水泥已經凝結,如果我們現在能把基座架到墩上去,該有多好。可是,科涅夫卻肚子朝下趴在鈣華碑上,把帽子塞在額頭與石頭之間,把上裝和襯衫衣領往下拽,露出後頸。這時,九區死者的生平事蹟也傳到了八區我們的耳朵裡。我不僅要爬上墓碑,還得騎在科涅夫的背上,弄清這件突然發生的不愉快的事情:兩個並排長著的癤子。一個遲到的人,帶著一個太大的花圈,匆匆向九區趕去。

  那裡,佈道正在緩慢地接近尾聲。我猛地撕去膏藥,用一片山毛櫸葉擦掉魚石脂磺酸銨膏,看到了兩個差不多一樣大小,由焦油褐漸次變黃的癤子。「讓我們祈禱吧!」這話語從九區隨風飄來。我把這當做信號,腦袋一歪,用兩隻大拇指墊上山毛櫸葉又壓又擠。「天父……」科涅夫小聲說:「別壓,擠吧!」我擠。「……你的名。」科涅夫也一起祈禱:「……來吧,你的國度。」我又壓,因為只擠不管用。「將實現,如在……也在……」癤子沒破裂,真是奇跡。又一遍:「今天給予我們。」科涅夫也跟著念經文:「罪過,莫受誘惑。」膿比我想像的還多。「王國、力量和榮耀。」我擠出五顏六色的剩餘物。「永恆。阿門。」我又擠時,科涅夫念:「阿門。」我又壓,他念:「阿門。」九區那邊已開始向家屬致哀,科涅夫還在念:「阿門。」他平趴在鈣華碑上,得到了解救,嘟噥著:「阿門。」又問,「還有水泥安基座嗎?」我有。他說:「阿門。」

  我把最後的幾鏟水泥撒在兩個水泥墩之間作為連結。這時,科涅夫從磨光的刻字墓碑上掙扎起來,讓奧斯卡給他看秋天的雜色山毛櫸葉和他那兩個癤子的雜色內容。我們扶正帽子,手搭到石上,立起赫爾曼·韋布克內希特和埃爾澤·韋布克內希特(娘家姓弗賴塔克)的墓碑。這時,九區參加葬禮的人也都星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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