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
七九 |
|
車葉草的顏色越來越綠,瑪麗亞的臉也變紅了。她把手放到嘴邊,伸出長舌頭去舔掉她手心裡的東西。她舔了好幾次,無可奈何,奧斯卡差一點以為她的舌頭平息不了如此刺激她的車葉草感情,反倒使它發展到了甚至還可能超過了在正常情況下約束任何感情的界限。 接著,這種感情漸漸平息了。瑪麗亞吃吃地笑,她四下張望,看看有沒有人目擊方才的情景。她見到四周穿游泳衣的、氣喘吁吁的海牛,塗滿尼韋阿油,棕褐色的一片,麻木不仁地躺在那裡,她便又倒下身子,躺到浴巾上;在這白色浴巾的襯托下,她臉上羞怯的紅暈漸漸地消退了。 要不是瑪麗亞在短短半小時以後又豎起身子來,拿起那半包汽水粉的話,那天中午浴場的天氣或許會催我入睡的。我不曉得,她在把剩餘的汽水粉倒到對車葉草的作用已不再感到陌生的那只手裡去以前,內心是否有過鬥爭。她左手拿著紙口袋,右手攤開,像一隻粉紅色的小碗,但又一動不動地對峙了一會兒,相當於別人擦一擦眼鏡所需的時間。她的目光既不對著紙口袋,也不對著她的掌心,她的目光並不在半空的口袋和空的手心之間徘徊,瑪麗亞烏黑的眼睛穿過紙口袋和她的手之間望去,目光嚴肅。但是,她那嚴肅的目光畢竟擋不住半空的紙口袋。紙口袋向攤開的手掌靠近,手掌向紙口袋湊上來。她的目光失去了帶有幾分憂鬱的嚴肅,變得好奇,最後變成貪婪。 瑪麗亞煞費苦心地裝得若無其事,把剩餘的車葉草汽水粉倒在窩成碗狀的手心裡(儘管炎熱,她的手沒出汗,是幹的),扔掉了紙口袋,也撕下了鎮靜的假面具,用空出的手托著滿握的手,灰色的眼睛還瞧了一會兒汽水粉,隨後瞧著我,朝我投來灰色的目光,灰色的眼睛有求於我。她要我的唾液,她為什麼不用自己的,奧斯卡可是沒有了,她肯定有許許多多,唾液可不會這麼快又出來的,她能不能用自己的呢?她的唾液雖不說比我的好,也是不相上下,無論如何她一定比我多,因為我不能那麼快又弄出唾液來,更何況她歲數比奧斯卡大。 瑪麗亞要我的唾液。我的唾液出不來了,這一開始就是明擺著的。她的目光卻不離開我,仍舊在向我提出這一要求。她這樣殘忍,一步不讓,我認為是她那不是自己懸著而是長在肉上的耳垂的罪過。於是,奧斯卡連連地咽著,想像著平日會使他嘴裡生津的東西。可是,我的唾液腺不靈了,這只怪那海濱的空氣,鹹的空氣,海濱的鹹空氣。在瑪麗亞的目光的要求下,我只好站起身來,朝那邊走去。我不敢東張西望,徑直在滾燙的沙上走了五十多步,登上更燙的臺階,到得浴場管理員的小屋旁,擰開水龍頭,歪過頭去,張開嘴,在下面接著,喝著,噴著,咽著,直到奧斯卡又有了唾液。 儘管這段路似乎沒有盡頭,周圍的景象又是那麼可怕,奧斯卡還是從浴場管理員的小屋回到了我們的白色浴巾旁,但見瑪麗亞俯臥在那裡。她交臂抱頭。辮子歪斜在圓滾滾的背上。 我推了她一下,因為奧斯卡現在有唾液了。瑪麗亞紋絲不動。我又推了她一下。她不要。我小心翼翼地掰開她的左手。手被掰開了:空空如也。仿佛它從未見過車葉草似的。我掰開她的右手,粉紅色的掌心,條條手紋,又濕又熱,然而也是空空如也。 是瑪麗亞用了她自己的口水?是因為她等不及了?還是她把汽水粉吹走了,在感覺到它之前就把這種感覺窒息了,並在浴巾上路乾淨自己的手,直到瑪麗亞那熟悉的、有點迷信的月亮山、肥胖的水星和繃緊填實的金星環的小手心又露了出來? 那天,我們隨即回家去了,奧斯卡永遠不會知道瑪麗亞是否第二次讓汽水粉泛起了泡沫,或者在若干天之後,用我的口水攙和汽水粉是否重又成為她和我的一種惡習。 偶然的機遇,或者說,順從我們願望的偶然機遇來了。在上文所述去浴場的那天晚上,我們喝著烏飯樹紫黑漿果湯,又吃油煎土豆餅。馬策拉特嘮嘮叨叨地對瑪麗亞和我說,他所在的那個地區黨部內,成立了一個施卡特俱樂部,他也加入了,新牌友都是支部領導人,他將每週兩次到施普林格飲食店去聚會,新任的地區黨部領導人塞爾克有時也來,單憑這一點他就非去不可,所以只好讓我們兩個自己待在家裡了。他又說,逢到他晚上去打施卡特時,最好奧斯卡到特魯欽斯基大娘家去過夜。 特魯欽斯基大娘欣然同意,她甚至覺得這個辦法比馬策拉特頭天背著瑪麗亞向她提出的建議要強得多。也就是說,我不去特魯欽斯基大娘家過夜,而是讓瑪麗亞每週兩次到我們家來,睡在沙發榻上。 瑪麗亞原先睡在那張寬大的床上,從前那是我的朋友、背上傷疤累累的赫伯特的臥床。這張笨重的床放在較小的後屋裡。特魯欽斯基大娘的床在起居室裡。古絲特·特魯欽斯基一如既往在埃登飯店的冷餐櫃檯當服務員。她住在飯店裡,遇到假日有時也回來,但很少在家過夜,萬一過夜的話,便睡在沙發上。如果弗裡茨·特魯欽斯基從遠方哪個國家回來休假,這位休假或出公差的軍人便睡在赫伯特的床上,瑪麗亞則睡到特魯欽斯基大娘的床上,而那位老婦人便拿沙發當床鋪。 這種固定的安排被我的要求打亂了。起先是要我睡在沙發上的。我乾脆拒絕了這一無理要求。於是,特魯欽斯基大娘讓我睡在她那老太婆睡的床上,自己寧可睡沙發。這時,瑪麗亞提出異議,她不願意自己年邁的母親因為不舒適而夜裡睡不踏實,並直截了當地說,她願意同我一起睡在赫伯特以前睡的床上。「我可以同小奧斯卡睡一張床,」她說,「他占不了多少地方。」 就這樣,從接著到來的那個星期起,瑪麗亞每週兩次把我的睡具從底層我家屋裡抱到三層樓上,替我和我的鼓在她的左側弄了個過夜的地方。在馬策拉特去打施卡特牌的頭一夜,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我覺得赫伯特的床很大。我先躺下,瑪麗亞稍後才來。她在廚房裡洗了澡,身穿一件長得可笑、式樣舊而發硬的睡衣走進臥室。奧斯卡本以為她會光著身子來的,因此一上來很失望,繼而卻又很滿意,因為這件由曾祖母傳下來的睡衣好似架起了一座令人愉快的橋,使他聯想起護士帶褶襇的白衣。 瑪麗亞站在五斗櫥前解她的辮子,一邊吹著口哨。每當瑪麗亞穿衣或者脫衣,解或編辮子時,她總要吹口哨。甚至在梳頭時,她也總要不停地從噘起的唇間吹出兩個音來,卻不進而吹出一個曲調。 瑪麗亞一放下梳子,口哨聲隨即中斷。她轉過身,搖了搖頭發,很快幾下子就把五斗櫥上的東西整理好,井井有條使她感到歡喜,於是向黑檀木框裡她的大鬍子父親的修過的照片來了一個飛吻,用過分的力量縱身一跳,躺到了床上,上下彈了好幾回,最後一次彈起時,她抓住羽絨被,鑽到這座山底下,下巴頦以下的身子全都消失了。她根本不碰躺在她身旁蓋著自己的羽絨被的我,卻從羽絨被下伸出睡衣袖子滑了下來的、圓滾滾的胳膊,尋找著自己頭頂上那根可以把燈拉滅的繩子,找到了,卡啪一聲關了燈。在一片黑暗之中,她才用過大的聲音向我說一聲:「晚安!」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