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二〇


  校方表示疑慮,要求有醫生證明。霍拉茨說我是個健康的孩子,從個子看,好像只有三歲,儘管說話還結結巴巴,但是智力決不比五六歲的孩子差。他還談到了我的甲狀腺等等。

  不論做什麼檢查,做什麼試驗——這些我都已經習以為常了,我都很太平,滿不在乎,甚至採取了友好態度,尤其因為沒有人再想拿走我的鼓。霍拉茨收集的蛇、蟾蜍以及各種胚胎悉遭破壞,對於此事,所有替我做檢查和試驗的人都記憶猶新,餘悸未消。

  只是在家裡,雖然是在上學的第一天,我不得不讓我聲音裡的金剛鑽顯顯威力,因為馬策拉特明知故犯,硬要我不背著鼓走到弗勒貝爾草場對面的佩斯塔洛齊學校去,硬要我把鼓留在家裡。

  他終於動手來奪這件不屬￿他的東西,奪他不會擺弄的東西,老實說,要擺弄這面鼓,他還真是缺根神經呢!我大吼一聲,把一隻空花瓶裂成兩半,據別人說,這可是件真古董。這只馬策拉特心愛的真花瓶摔在地毯上,成了真正的碎片。他一見,舉手要揍我。這時,媽媽跳了起來,揚一步跨到他們兩個中間——真是無巧不成書,他剛好帶著斯特凡,拿著紙口袋走過我家時看到了。

  「算了吧,阿爾弗雷德。」他心平氣和地說。馬策拉特一見揚的藍色目光和我媽媽的灰色目光,便壓下心頭的怒火,把手放下來,插到褲兜裡去了。

  佩斯塔洛齊學校是一座新蓋的四層樓房,紅磚、平頂的長方形箱子,有彩色拉毛粉刷和壁畫等現代化裝飾。它是在當時還相當活躍的社會民主黨人大聲疾呼之下,由幼兒眾多的近郊區區政府興建的。這口箱子,除去它那股氣味以及彩色拉毛粉刷和壁畫上那些做體育運動的青春派①兒童以外,還算中我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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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青春派,1890年到1905年之間在德國的建築、工藝美術和繪畫領域內興起的一種藝術風格,反對因襲傳統,主張更新生活風氣。↓

  大門外鋪礫石的空場上,種著不像天然的小樹,樹梢上正發綠芽。小樹都由一頭彎曲、好似主教的曲柄權杖的鐵棍支撐著。母親們從四面八方擁來,一手拿著五彩圓錐形紙口袋,一手拉著孩子,他們有的亂喊亂叫,有的規矩老實。奧斯卡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母親朝一個方向擁來。她們仿佛在趕集市,到那裡去賣掉自己所生的第一胎或第二胎的孩子。

  一進前廳,就聞到這股學校的氣味,經常有人描寫它,因此它比世界上任何一種名牌香水更為人們所熟悉。在廳裡的大理石地面上,不拘一格地豎立著四五個花崗岩石缸,缸底有許多泉眼,同時噴出很高的水柱來。周圍擠著一群孩子,也有同我一樣年歲的,他們使我聯想起比紹我舅公文岑特家養的母豬,它有時側身躺著,忍受著它那些同樣口渴的、究凶極惡地擁上來的豬仔們。

  孩子們俯身在水缸上,頭髮從前面垂下,張開嘴巴去接垂直噴上去又落下來的細水柱。我不知道他們是在玩還是在喝水。有時,兩個孩子同時直起身子,鼓著嘴,很不禮貌地把含在嘴裡溫溫的、肯定攙進唾沫還帶有麵包屑的水,噴到對方的臉上去。我走進前廳時,隨便從敞開的門裡看了一眼左鄰的體育館,一見皮面鞍馬、爬竿、爬繩以及可怕的、總像是強求別人在上面做大旋轉動作的單杠,就不由得真正口渴起來,渴得無法抑制,真想同別的孩子們一樣地去喝一口水。

  媽媽拉著我的手。請她把同三歲小孩一般高的奧斯卡抱到水缸上去?這我可不幹。即使把我的鼓墊在腳下,我也夠不到那些水柱。我輕輕縱身一跳,超過一隻水缸的邊緣,朝裡面望了一眼,只見吃剩的沾油脂的麵包嚴重地堵住了排水口,在缸底聚成一層不衛生的淤積物。我再也不覺得口渴了。雖然我思想上曾經覺得自己口幹唇焦,然而,那只是在我的肉體好像身歷其境似的在體育館這個沙漠裡的運動器械之間迷了路的時候。

  媽媽領我走上紀念碑似的、為巨人而設的樓梯,穿過回聲四起的走廊,進入一個房間,那門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一年級甲班。屋子裡坐滿了同我一樣年齡的孩子。孩子們的母親站在正對窗戶的牆下,一字兒排開,手裡都拿著五彩圓錐形紙口袋,上端系著絹紙,口袋的長度超過了我的個子。第一天上學都要拿著它,這是一種傳統。我媽媽也不例外。

  我拉著她的手進屋時,這幫小赤佬以及他們的母親一齊放聲大笑。一個胖男孩想要敲我的鼓。我為了避免唱碎玻璃,只好朝他的脛骨一連踢了幾腳,把這個頑童踢翻在地,頭髮梳得光光的腦袋撞在課桌上。我因此在後腦勺上挨了我媽媽的一巴掌。那個頑童嚷了起來。我自然沒有叫喊,因為我只是在別人要奪走我的鼓時才叫喊。在這麼多母親們面前,這樣出場亮相,我媽媽確實覺得很尷尬。她把我拉到第一排靠窗戶的課桌旁。自不待言,課桌太高大了。可是,越往後,課桌越高大,小赤佬們也越粗野,臉上的雀斑也越多。

  我很滿意,安穩地坐著,因為我沒有理由感到不安。看來我媽媽一直還很尷尬,使勁擠到那些母親們中間去。在同她一樣做媽媽的人面前,她可能由於我所謂的發育不全而感到羞慚。她們擺出一副面孔,為自己的野小子們而驕傲,仿佛蠻有理由似的,但是就我的感覺而言,他們長得也太快了。

  我沒法從窗口眺望弗勒貝爾草場,因為窗臺比我高,正如課桌對我來說顯得過於高大一樣。我很想看一眼弗勒貝爾草場。我知道,童子軍在蔬菜商格雷夫領導下,在那裡安營紮寨,在玩紙牌戲以及做童子軍應當做的好事。這並不是說,我會同他們一樣誇大其辭地去美化營地生活。使我感興趣的僅僅是身穿短褲的格雷夫的形象。他之所以讓他們穿上童子軍創始人巴登—鮑威爾①的制服,是因為他太愛那些又瘦又高、眼睛大大、儘管是臉色蒼白的男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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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登—鮑威爾(1857~1941),英國將軍和軍事著作家,著有《童子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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