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一一


  夫婦兩人,取長補短,相得益彰,可謂絕妙。我媽媽有坐在櫃檯後面同顧客應酬的竅門,馬策拉特則有同零售商、批發商周旋的本領。此外,馬策拉特愛穿上廚娘的圍裙,愛到廚房去幹活,包括洗滌在內,正好減輕了我媽媽的負擔,因為她本無烹調的才能。

  與店鋪相連的住房雖然狹小,蓋得很糟,但是同特羅伊爾的居住條件(我僅僅是聽人講才知道的)相比,已經夠小資產階級氣派的了。因此,至少在婚後頭幾年,我媽媽在拉貝斯路想必住得挺滿意。

  除去往往堆放著成包的口西爾洗衣粉、有點曲折的長過道外,有一間寬敞的廚房,但多一半的地方,同樣堆著貨物,如罐頭、麵粉口袋、燕麥片小包等。起居室是底層最好的一間,有兩扇窗,朝著夏天鋪波羅的海貝殼的小花園和大街。葡萄紅的糊牆紙,近於紫色的長沙發套,一張可以拉開的、四個圓角的餐桌,四把黑色皮面椅子,一張放煙灰缸的小圓桌,經常要挪動,地上鋪著藍色的地毯。兩扇窗戶之間是黑、金兩色的掛鐘。紫色沙發榻旁是一架黑色鋼琴,先是租借的,後來慢慢償付,買了下來,還有一張旋轉琴凳,下面鋪一塊黃白色的長毛獸皮。

  鋼琴對面是餐具櫃。黑色的餐具櫃有磨光玻璃拉門,圍以黑色蛋形紋飾,下面的門裡鎖著餐具和桌布,門上有深黑色的果實浮雕,黑色的櫃腿呈爪狀,黑色的雕花櫃頂上有盛假水果的水晶碗和一次中彩得來的綠色獎盃。這兩件物品中間的空檔後來用一台淺咖啡色的收音機填補,這應歸功於我媽媽做生意精明能幹,懂得生財之道。

  臥室是黃色的,可俯視四層樓公寓的院子。請諸君相信我的話,那座合巹城堡,即那張結婚喜床的華蓋是天藍色的。床頭一幅畫,鑲在玻璃鏡框裡,沐浴在天藍色的光線下。畫上是一個呈肉色的正在懺悔的從良妓女。她躺在岩洞裡,眼望畫的右上角連聲歎息。她胸前的手指真多,讓人看了總以為不止十個,於是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去數。喜床對面是白漆衣櫃,櫃門鑲有鏡子,衣櫃左邊是梳粧檯,右邊是大理石面小屜櫃,從天花板上吊下一盞臥室用燈。它同起居室裡的不同,並非用緞子罩蒙著,而是掛在兩根黃銅吊杆上一個淺玫瑰色的圓形瓷罩下。兩個燈泡突出在外,光線四射。

  今天,我敲了一上午的鼓,向我的鼓提出種種問題,而且還想知道,我家臥室裡的燈泡是四十瓦還是六十瓦。我並不是第一次對自己和我的鼓提出這個問題,因為它對於我來說非同小可。我往往需要幾個小時才能回想起那兩隻燈泡。因為我進出過許多住宅,開過關過數以千計的電燈,所以首先必須把它們忘個一乾二淨,必須不帶任何花腔地敲著我的鼓,穿過這片統一規格的照明體的森林,才能重新回憶起拉貝斯路我家臥室的兩隻燈泡。

  我媽媽是在家分娩的。臨產的陣痛襲來時,她還在店鋪裡,把糖盛到一磅和半磅裝的藍色口袋裡,結果誤了時間,來不及送她進婦產醫院。於是,從赫爾塔街請來一位上了年歲、已經很少提著小箱子幹她這行當的助產士。在我家臥室裡,她幫我出了娘胎。

  我最初見到的這個世界的光,是由兩隻六十瓦燈泡放射出來的。因此,《聖經》上的那句話「要有光,就有了光」①,時至今日,我還覺得像奧斯拉姆公司最成功的廣告用語。直到正常的會陰破裂為止,分娩過程都很順利。我毫不費力地從頭部朝下的位置中解放出來,這種正常的位置,無論對母親們、胎兒們以及助產士們都有利,因此誰都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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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經·舊約·創世記》第一章上帝創造天地時說的話。↓

  我接著可以這樣講:我屬￿那種有超人聽力的嬰兒,他們的智力在娘胎裡已經發育完全,僅僅有待於日後證實。我在娘胎裡只聽到我自己的動靜,只注意我自己在羊水裡嬉戲,不受任何外來的影響。因此我一生下來,就以批判的態度仔細聽我的父母親在電燈泡下講他們出自本能的意見。我的耳朵很尖。這是一對往下搭拉的小耳朵,黏黏糊糊,但不管怎麼說還是討人喜歡的。然而,他們講的每句話我都聽得真切,而這些話說出了他們最初的印象,因此對我來說至為重要。我的腦子雖小,卻同我的耳朵一樣靈。我把聽到的一切細細考慮了一通,然後拿定主意幹哪些事情,以及把哪些事情堅決棄之不顧。

  「一個男孩,」那位毫無根據地自以為是我的父親的馬策拉特先生說,「他長大後將繼承這爿店鋪。現在我們終於明白自己辛辛苦苦工作為的是什麼了。」

  媽媽想的倒不是店鋪,而是她兒子的裝備:「嘿,我早知道是個小子,儘管有那麼幾次,我講過可能生個丫頭。」

  就這樣,我過早地懂得了女人的邏輯,接著,又聽她說:「等小奧斯卡到了三歲,就給他買個鐵皮鼓。」

  我久久地權衡比較我母親和父親的諾言,觀察並傾聽著一隻誤入室內的飛蛾。這只飛蛾中等大小,毛狀,正在追逐那兩隻六十瓦的燈泡,投下了比它展開的兩翅大不知多少倍的陰影,一顫一顫地移動著,遮住了房間,遮住了室內的家具。令我難忘的倒不是忽明忽暗的投影遊戲,而是飛蛾同燈泡之間對話時發出的噪音。飛蛾喋喋不休,仿佛它要趕緊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統統從肚裡倒出來,仿佛它今後不會再有時間同光源交談,仿佛飛蛾與燈泡之間的這場對話是飛蛾最後的懺悔,而根據燈泡赦罪的方式來看,是不允許它再作孽和放蕩了。

  今天,奧斯卡可以簡單明瞭地講,飛蛾在擊鼓。我聽到過兔子、狐狸和睡鼠擊鼓。青蛙們能擊鼓召來一場暴風驟雨。人家說啄木鳥擊鼓把蟲子從洞裡敲出來。人則敲盤子、鐵鍋、定音鼓和小鼓。我們說,鼓形彈倉左輪手槍像擂鼓似的連續轟擊,人們擂鼓起床,擂鼓集合,擂鼓進入墳墓。這是鼓手和鼓手長的行當。還有為絃樂隊和打擊樂器譜寫協奏曲的作曲家。我甚至聯想起長和短的歸營號,還要提一提奧斯卡本人迄今為止在擊鼓上花的工夫;這一切同飛蛾在我誕生之際舉行的敲擊儀式並非不相干,它敲擊的不是什麼樂器,而是兩隻普通的六十瓦燈泡。

  也許在最黑暗的非洲的黑人中間,在美洲的尚未忘卻非洲的黑人中間,會有這樣一些人,能夠以他們天賦的節奏感,相同地或類似地模仿我的飛蛾或者非洲的飛蛾——眾所周知,它們比東歐的飛蛾更大,也更花哨,既一本正經又放蕩不羈地擂鼓;但我要遵循我的東歐的標準,因此我也要向我出世時飛來的那只中等大小的棕色粉蛾討教,並稱它為奧斯卡的師傅。

  時當九月初。太陽位處室女宮。夜間,一場夏末的暴風雨由遠而近,狂風陣陣,刮得箱籠家具挪動了位置。水星使我具有批判精神,天王星使我富於奇想,金星讓我相信自己有小小的福分,火星則要我相信自己的抱負與雄心。在命宮裡升起天秤星,它決定我天性敏感,並且好誇張。海王星進入第十宮——這一宮代表中年的命運——將我置於介乎堅信奇跡與受騙上當之間。土星位居第三宮,與木星沖,使我的出身問題成為疑案。但是,是誰派來的飛蛾,是誰允許它同那好似中學校長大發雷霆的夏末雷雨聲一道,使我心中升起了對母親許諾的鐵皮鼓越來越濃的興趣,使我越來越急於想得到這一件樂器呢?

  我表面上裝成一個肉色鮮嫩的嬰兒,大哭大叫,內心裡則打定主意,拒絕我父親的建議,對於同殖民地商品店有關的一切,統統撒手不管,同時從善意出發,也考驗我媽媽到了那一天,也就是到了我三歲生日時,是否把她許下的願兌現。

  除去上述種種有關我未來的推測以外,我瞭解到,媽媽和那個父親馬策拉特都不具備這樣的器官,能夠瞭解我反對什麼和贊成什麼,從而盡可能地尊重我的決定。奧斯卡躺在電燈泡下,既孤獨又無人理解。他估計事情將這樣繼續下去,直到六七十年以後,一次一勞永逸的短路使所有的光源斷了電。因此,他開始在電燈泡下過這種生活之前,就已經失掉了對這種生活的樂趣;當時,唯有那面遙遙在望的鐵皮鼓才使我沒有更強烈地表達出重返娘胎頭朝下的位置的願望。

  加之,助產士已經剪斷了我的臍帶;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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