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鐵皮鼓 | 上頁 下頁


  一則故事,可以從中間講起,正敘或者倒敘,大膽地製造懸念,也可以來來點時髦,完全撇開時間與空間,到末了再宣佈,或者讓人宣佈,在最後一刻,時間和空間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也可以開宗明義地聲稱,當今之日,寫長篇小說已無可能,然後,譬如說,在自己背後添上一個聲嘶力竭的呐喊者,把他當作最後一個有可能寫出長篇小說的作者。我也聽人講過,若要給人好印象,謙虛的印象,便可以開門見山地說:現在不再有長篇小說裡的英雄人物了,因為有個性的人已不復存在,因為個性已經喪失,因為人是孤獨的,人人都同樣孤獨,無權要求個人的孤獨,因此組成了無名的、無英雄的、孤獨的群體。事情可能就是這樣,可能有它正確可信的地方。

  可是,就我,奧斯卡,和我的護理員布魯諾而言,我敢說,我們兩人都是英雄,完全不同的英雄。他在窺視孔後面,我在窺視孔前面;如果他打開房門,我們兩個,由於既有友誼又很孤獨,因此仍然構不成無名的、無英雄的群體。我將從自己出世以前很遠的時候寫起;因為一個人倘若沒有耐心,在寫下自己存在的日期之前,連祖父母或者外祖父母中的任何一方都不想去回憶的話,他就不配寫自傳。所以,我要向不得不在我所居留的療養與護理院外面過著混亂不堪的生活的諸君,向每週來探望我一次的、根本想不到我會儲存紙張的諸位朋友,介紹一下我奧斯卡的外祖母。

  我的外祖母安娜·布朗斯基,在十月某一天傍晚的時候,穿著她的幾條裙子,坐在一塊土豆地的地邊上。如果在上午,你就能看到我的外祖母如何熟練地把枯萎的土豆秧整整齊齊地歸成堆。到了中午,她便吃塗糖汁的豬油麵包,接著,掘最後一遍地,末了,穿著她的幾條裙子,坐在兩隻差不多裝滿土豆的籃子中間。她的靴底同地面構成一個直角,靴尖差一點碰到一起,靴底前悶燒著一堆土豆秧,它間或像哮喘似的冒出一陣陣火西,送出的濃煙,與幾乎沒有傾斜度的地殼平行,局促不安地飄去。那是一八九九年。她坐在卡舒貝地區①的心臟,離比紹不遠,更靠近拉姆考與菲爾埃克之間的磚窯,面對著迪爾紹與卡特豪斯中間通往布倫陶的公路,背朝著戈爾德克魯格的黑森林。她坐著,用一根燒焦了的榛木棍的一端,把土豆捅到熱灰下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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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舒貝地區,日耳曼化的西斯拉夫人居住的、原西普魯士西北部和波美拉尼亞東北部的地區。直到1945年,大約有十五萬人講卡舒貝語。這種語言是介乎波蘭語和西波美拉尼亞語之間的一種方言。↓

  我在上文特別提到了我的外祖母的裙子,說她穿著幾條裙子坐在那裡,我希望這已經點得夠清楚的了。我甚至把這一章冠以《肥大的裙子》的標題,之所以如此,是由於我深知自己應當如何感激這種衣裳。我的外祖母不僅穿一條裙子,她套穿著四條裙子。你不要以為她穿了一條裙子和三條襯裙;她穿著四條裙子,一條套一條,並且按照一定的順序,每天裡外倒換一次。昨天穿在最外面的,今天變成第二層,昨天在第二層的,今天到了第三層。昨天的第三層,今天貼身穿著。昨天貼著皮膚的那一條,今天可以讓別人看到它的式樣,或者說,看到它根本沒有式樣。我的外祖母安娜·布朗斯基的裙子都偏愛土豆色。這種顏色必定同她最相稱。

  除去這種顏色以外,我外祖母的裙子的特點是尺寸寬大,過分地浪費衣料。它們圓墩墩的,風來時,似波浪翻滾,風吹到時,倒向一邊,風過時,劈啪作響,風從背後吹來時,四條裙子一齊飄揚在我外祖母的前頭。她坐下來時,四條裙子便聚攏在她的周圍。

  除去這四條經常蓬鬆一團、下垂著、起皺褶,或者硬撅撅、空蕩蕩地掛在她床頭的裙子而外,我的外祖母還有第五條裙子。這一條同另外四條土豆色裙子毫無區別。這第五條裙子並非永遠排行老五。同它的弟兄們一樣(因為裙子是陽性名詞),它也得服從輪換的需要,並且同它們一樣,如果輪到它的話,那便是在第五天星期五,它就被扔進洗衣桶裡,星期六晚上被掛到廚房窗前晾衣服的亞麻繩子上,晾乾了以後,又被放到熨衣服的木板上。

  每逢星期六,我的外祖母便打掃屋子,烤麵包,洗衣服,熨衣服,擠牛奶,喂母牛。一應雜事完畢,她便從頭到腳泡進洗澡桶裡,從肥皂水裡稍稍探起身子,隨後讓桶裡的水回到原來的高度。她裹上一條似盛開的大花朵的毛巾,坐在床沿上,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放著四條穿過的裙子和一條剛洗乾淨的裙子。她用右手的食指撐著右眼的下眼皮,不向任何人——包括她哥哥文岑特在內——徵求意見,因此很快就打定了主意。她光著腳站起來,用腳趾把那條已經失去土豆色柔和光澤的裙子踢到一邊。那條新洗乾淨的裙子就頂替了這個空缺。

  星期日早晨,她把裙子的順序作了新的調整後,便出發去拉姆考上教堂,去朝拜在她心中有固定想像的主耶穌。新洗乾淨的裙子穿在第幾層呢?我的外祖母不僅愛乾淨,而且也是個有點愛虛榮的女人,她把最好的一條穿在別人能看見的那一層,外露在晴朗天氣裡的陽光底下。

  那天是星期一下午,我的外祖母坐在悶燒著的土豆秧堆旁。星期日穿在最外邊的那條裙子,星期一換到了第二層,而星期日溫暖她肌膚的那一條,在星期一陰暗的天色裡飄蕩在她髖部的最外層。她吹著口哨,腦子裡並沒有想著什麼曲子,一邊用榛木棍把第一個門熟了的土豆從灰堆裡扒出來。她把它扒到離問燒著的土豆秧堆較遠的地方,讓風把它吹涼。她用一根尖樹枝插住這個表皮燒焦並裂開的塊莖,舉到嘴邊。她不再吹口哨,而是從兩片被風吹得焦燥乾裂的嘴唇間送出氣來,吹捧土豆表皮的灰和土。

  她閉上眼睛,吹著灰土。當她認為吹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她先睜開一隻眼睛,再睜開另一隻,用牙縫頗寬、此外別無缺陷的門牙咬了一口,隨即把咬剩的土豆挪開,咬下的半個粉狀的、還太燙的土豆則留在張開的嘴裡冒著熱氣。她的鼻孔鼓著,吸著煙和十月的空氣,圓睜的眼睛沿田地望去,直盯著被電線杆和磚窯煙囪上端整三分之一那一段分割開的地平線。

  有什麼東西在電線杆之間移動。我的外祖母閉上嘴巴,抿緊嘴唇,眯縫著眼睛,咀嚼土豆。有東西在電線杆之間移動。有東西在那裡跳動。三個男人在電線杆之間跳動,三個男人向煙囪跳去,隨後在煙囪前面轉著圈兒;一個人回到原處,重新起跳,這個人看來又矮又寬,他跳著過了磚窯;另外兩個,又細又高,緊跟在他背後過了磚窯,又回到電線杆中間;那個矮而寬的,拐來拐去,顯得比細而高的兩個更焦急更匆忙;那兩個不得不又向煙囪跳去,因為矮而寬的那個已經跳了過去;他們剛開始跳的時候,他已經同他們兩個相隔有一個拇指寬的距離了;他們突然消失,看樣子像是失去了興頭;而那個矮的,在從煙囪跳開去的中途,也隱沒在地平線後面了。

  現在看不見他們了,這可能是幕間休息,或者是在換戲裝,要不就是他們去打磚坯,領報酬了。

  我的外祖母正要利用這個間歇去叉第二個土豆,卻叉了一個空。因為那個看去又矮又寬的人,還是穿著原來的服裝,爬上了地平線。那似乎是一道木柵欄,他似乎把那兩個跟在他背後跳躍的人甩在柵欄後面,留在磚堆間,或者留在通往布倫陶的公路上了。儘管如此,他仍是急匆匆的,想要跳得比電線杆更快。他以慢動作的大跳越過田地;他在爛泥地裡跳動,泥塊從鞋底上甩出;在管他一跳很遠,但仍像在爛泥地裡爬行。有時他仿佛粘在泥裡,隨後又停留在空中靜止不動,在不高但距離頗遠的跳躍過程中,擦一擦他額頭上的汗,接著兩條腿又粘在那片新犁過的地裡。這片地在五摩爾根①土豆地旁邊,一直延伸到田間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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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摩爾根,舊時德國的地畝面積單位,相當於二千五百到三千四百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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