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君特·格拉斯 > 狗年月 | 上頁 下頁
一六〇


  這樣,他便輕輕地挽著這個勉強答應的人的胳膊,往房屋的方向走去。現在,在卵石路上的最後幾步,他們必須加快腳步。他們到了遊廊裡才又說起話來:「我的上帝,世界多小啊!我不知道有多少次都在想起您:馬特恩可能在做什麼呢?這個質樸的年輕人,這個——請允許我這麼說——貪杯的人和極度興奮的人在哪兒?——現在您就在這兒,站在我的圖書之間,摸著我的家具,用目光掃視著,您的狗也同樣在掃視,兩者都在燈光下投射出影子,也就是說,確實現在很熱情,有人情味——歡迎!」

  這時,燦德爾先生的女管家趕忙泡上了一杯適合男人口味的濃茶。法國白蘭地已經準備停當。沒有描寫的環境再一次占了上風。當外面暴風雨正粉墨登場時,為了同燦德爾先生講話,他們坐在乾燥、古老的沙發椅上,正在進行一段有益的戲劇對話:「可是,好朋友——那好吧,您很快就要講述您的難處——雖然您跟著人瞎跑,大肆冤枉我,但是我承認,我曾經是、好歹都不能不是那個人,那個提前解除了您和什未林市立劇院合同的人。只不過其原因——為什麼所有這一切都落到您頭上,而且必然落到您頭上——並非如您今天所說,在於政治方面,而是——我該怎麼說呢?——在於極其平常的酒精方面。這種事叫人無法忍受。當然,我們所有的人都喜歡喝上一小杯。可是您的嗜好太過分了。坦率地講,就是今天,在我們這個小小的、差不多已經夠民主的聯邦州裡,每一個有責任心的劇院經理、戲劇顧問或者導演也許都會這樣做。您排練時喝得酩酊大醉,您爛醉如泥,不說臺詞,把我的戲演砸了。哦,對啦,我當然還記得您那些震耳欲聾的格言!對這些格言的內容和表現力,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當時就沒有任何反對意見,可是所有的人,不管是當時還是今天,都反對您發表那些高談闊論的場合和時機。儘管如此,值得敬佩的是您成百次地講出了我們最多只是在心裡想、但不敢公開承認的東西。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大家都佩服您大無畏的勇氣。因為您只是在酪叮大醉時才直言不諱棘手的事情,這種狀況使您的行為失去了影響。告發信,大多數是舞臺管理人員寫的告發信,在我的辦公桌上越堆越高,我猶豫不決,從中調解,最後還是不得不把這些都記在本子上,這樣做也完全是為了保護您,確實是要保護您。要是我不用一個普通的懲戒訴訟程序給您提供這個機會,離開什未林,離開一個當時對於您來說是危險的地方,我的上帝,那就無法想像,您以後會是什麼樣子。馬特恩,您知道,當時的人一旦採取行動,他們是不習慣鬧著玩兒的。個把人無足輕重!」

  在外面,戲劇中的隆隆雷聲並未錯過參與的機會。在裡面,馬特恩在苦思冥想,如果沒有燦德爾博士這位人類之友,他可能會怎麼樣了。在外面,滂淪大雨把毒死植物的毒藥從花園裡那些古老的無所不知的樹的樹根上沖走。在裡面,普魯托在狗夢中發出呼嚕聲。莎士比亞式的雨水在外面像不斷線的珠子那樣流著。當然,在乾燥的室內現在有一架鐘發出滴答聲。接著,就是三架珍貴的鐘調成不同的聲音,滴答滴答地打破了昔日的戲劇顧問與昔日的年輕英雄之間的沉默。隆隆的雷聲並未超越舞臺的前沿。喝口酒潤潤嘴唇吧。按摩一下額頭上的皮膚。外面的閃電將裡面照得通明。羅爾夫·燦德爾,一個老練的主人再一次開口講道:「我的上帝,馬特恩!您還記得您在我們那兒朗誦的情形嗎?弗蘭茨·莫爾,第五幕,第一場:烏合之眾的智慧,烏合之眾的恐懼!——您真是棒極了。不,不,實際上是語驚四座。一個叫伊夫蘭德的人或許絞盡腦汁也不會想出比這更可怕的東西。有一個發現剛剛來自但澤,來自已經產生了不少出色優伶的但澤——您會想起澤恩克爾,要是您願意,甚至會想起迪特爾·博爾舍。您精力充沛,大有希望地從那兒走來。要是我沒弄錯的話,那個善良的、實際上作為人和同事也是討人喜歡的古斯塔夫·諾爾德曾經是您的老師。據說,諾爾德在戰爭結束時遇難,死得很慘。您等一下,在一個不堪人目的比林格爾劇本中,您引起了我的注意。您扮演的不是多納塔·奧普費爾庫赫的兒子嗎?對啦,那個巴爾克赫爾同她的多納塔一起拯救了那個夜晚。您在那兒還有誰呢?當然,有優秀的施奈德一維貝爾導演以及扮演主角的卡爾·布呂克爾。當我想起弗裡茨興·布盧姆霍夫時——他扮演阿卡狄亞的親王,我想那是在三六到三七年,他操著薩克森方言,演得扣人心弦——我便會感到可笑,禁不住大喊大叫。後來,有卡爾·克利韋爾,她扮演不氣餒的多拉·奧滕堡。還有我在一次絕對成功的納旦戲中想到的那個海因茲·佈雷德。您的老師一再出現,他是一個多麼席勒化的波洛尼烏斯啊!總而言之,他是一個演莎士比亞戲劇的演員,而如果需要朗誦蕭伯納劇本中的一個段落時,他也同樣出色。市立劇團極有勇氣,還在三八年就敢於演出約翰娜。我只能強調指出,並不存在落後地區!你們那兒那個建築物老百姓是怎樣叫的?對啦!叫咖啡磨!據說全毀了,如今還是那樣。不過有人已經對我說,人們想在同一地點,以同樣的古典主義風格重建一個。波蘭人都令人奇怪,老是重複。他們希望老城的市中心依然如故。長巷、婦女巷和約彭巷可能已經初具規模。我可是來自同一個地方——梅梅爾。那我是否又回到那兒去呢?不,我親愛的。不該與同一個女人結兩次婚。在西德舞臺上飄然而過的精靈,確實不能把我吹走。那種精靈是劇院轉播嗎?是作為大眾交流手段的戲劇嗎?是作為純粹的類概念的舞臺嗎?那麼萬物的精華——人呢?是在一切都停留於目的本身,不用進行任何詮釋的地方嗎?是滌罪嗎?是改過自新嗎?是道德淨化嗎?——都過去了,親愛的馬特恩——或者說還沒有過去,因為電臺的工作使我心滿意足,留給我時間,開始從事幾年來就已寫下不少文藝短評的工作。那您呢?就再也沒有興趣了?第五幕,第一場:烏合之眾的智慧,烏合之眾的恐懼!」

  馬特恩嘟嘟囔囔著,喝著茶。一串掛有十字架的念珠在他體內,在心臟和脾臟打成結,纏繞著受到折磨的腎臟,發出格格的聲響——隨大流的追隨者!潛在的納粹!品行可疑的人!隨大流的追隨者!潛在的納粹!——可是,從杯子邊緣卻傳來細聲細氣的聲音:「戲劇嗎?再也不幹了!是缺乏自信心?很可能。再說,腿上還有殘疾。雖說幾乎看不出來,可是在舞臺上呢?除此之外,語言、力量,還有興趣,一切都依然如故。千真萬確!可就是沒有機會。」

  三架法蘭西第一帝國時代流行藝術風格的鐘在不受干擾地滴答了一分鐘過後,打破僵局的話語又從羅爾夫·燦德爾的嘴裡冒了出來。這個更確切地說是身材頎長的人,一邊低聲細語,既聰明又頗有同情心地喃喃著,一邊在大小合適的房間裡走來走去。在外面,花園裡正在滴水的樹木讓人想起八月份短暫的雷雨。燦德爾博士在講話時不是用手撫摸擺在寬書架上的書脊,就是抽出一本書來,打開它,猶豫著,讀出一段在他的講話中恰好用得上的引文,然後再十分珍惜地把它放好。在外面,昏暗使花園中的樹木靠得更近。在裡面,燦德爾在幾十年的收藏家激情拯救出來的劇本前擺弄著巴厘島舞蹈面具,中國有魔力的木偶,塗色的西班牙摩爾人舞蹈者——這絲毫也不妨礙他口若懸河般的講話。女管家來換了兩次茶,送了兩次餅乾。就連她也像法蘭西第一帝國時代流行藝術風格的鐘、初版圖書和印度半島的樂器一樣,是一個怪人。馬特恩老是坐在沙發椅上。落地燈正好照到他那很好使用的腦袋上。普魯托睡著,發出嘎嘎的聲音,這是一條像外面花園裡的樹木一樣老的狗。在裡面,燦德爾正在談論他在電臺的工作。他負責清早時刻和上床時間,也就是兒童節目和夜間節目。燦德爾沒有對立面,而是朋友。他在節目中談到緊張關係,談到架設橋樑。我們必須重新結合,這樣我們就會重歸於好。當時,就連馬特恩也偶爾獲准去為兒童節目海闊天空地講一通。他是《小紅帽》中的狼。這只狼吃了七隻小山羊。「你瞧,是這樣吧!」燦德爾接上話頭,「我們缺少聲音,缺少像您這樣的聲音,馬特恩。聲音,尚待解決的聲音,與基本概念近似的聲音,劍拔導張的聲音,使我們的過去錚錚有聲的聲音。譬如說,我們要準備一套新的節目,我們想把這套節目稱作『討論過去』,或者說得準確些,稱作『討論我們的過去』。一個年輕同事,而且還是您的老鄉——很有才華,幾乎是才華超群——正在探索新的廣播形式。我可以想像,恰好是您,我親愛的朋友,在我們那兒會熟悉同您的天賦相稱的一項任務,那就是:急切地尋求真理,對於人不斷探詢,探討我從何處來——我往何處去。迄今緘默無聲之處,從此語言會撞開大門——您願意嗎?」

  這時,這條老得不行的狗——普魯托猶豫不決地蘇醒過來了。馬特恩願意。說定啦?——說定啦!後天,早上十點鐘,廣播大樓?——後天十點。不過要準時。——準時,而且頭腦清醒。我可以給您叫一輛出租車嗎?——羅爾夫·燦德爾博士可以在西德廣播電臺報銷。人們可以報銷每一筆開支。每一種風險都是免稅的。每一個馬特恩都找到他的燦德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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